九八年臘月三十的下午兩點十七分,長途汽車的輪胎碾過龍華汽車站門口最后一段坑洼路面時,林晚星正靠在車窗玻璃上打盹。帆布包的磨白帶子勒著她的右肩,里面裝著《紅樓夢》、三件換洗衣物,還有貼在心口的綠色存折——那是她在盛達電子廠熬了半年夜班、被焊錫燙出十七個淺疤、頓頓啃紅薯粥攢下的4000塊,是她敢獨自闖深圳的全部底氣。
朦朧間,一陣尖銳的汽車鳴笛聲像針一樣扎進耳朵,她猛地驚醒,指尖下意識攥緊帆布包帶,指節(jié)泛出青白。揉了揉被車窗印出紅痕的臉頰,她抬頭往外看的瞬間,整個人像被釘在座位上,連呼吸都慢了半拍——車窗外的世界,是她十八年人生里從未見過的模樣。
沒有盛達鎮(zhèn)熟悉的麥田與土房,取而代之的是一棟棟高聳的樓房,外墻貼著亮閃閃的米黃色瓷磚,陽光照在上面,反射出晃眼的光。那些樓房一層疊著一層,窗戶密密麻麻擠在一起,像蜂巢里的小孔,她數(shù)了數(shù)最前面那棟樓,竟有十多層高,比盛達電子廠的廠房還要高出三倍。馬路上的汽車排著長隊,紅色的出租車、白色的面包車、偶爾駛過的黑色小轎車,車輪卷起的風(fēng)里裹著陌生的汽油味,還有她叫不出名字的摩托車,“突突”地從汽車縫隙里鉆過,看得她眼睛發(fā)花。
路邊的廣告牌比盛達鎮(zhèn)供銷社的門面還寬,印著她不認(rèn)識的明星笑臉——那女明星燙著大波浪卷發(fā),涂著紅色的口紅,穿著亮晶晶的裙子,旁邊寫著“xx洗發(fā)水,柔順到底”;還有的廣告牌上是“電子廠招聘”“服裝批發(fā)”的大字,紅的、黃的、藍的顏料涂得格外鮮艷,風(fēng)吹過的時候,廣告牌邊角的鐵皮“嘩啦啦”響,像在跟她打招呼。連空氣里的味道都不一樣,沒有盛達鎮(zhèn)冬天的麥秸稈味和煤煙味,而是混著汽油味、香水味,還有遠(yuǎn)處飄來的炒粉香味,陌生卻又帶著股讓人好奇的煙火氣。
“深圳到了!要下車的乘客趕緊收拾東西,別落了行李!”乘務(wù)員的聲音透過廣播傳來,帶著春運期間特有的不耐煩,打斷了林晚星的愣神。她這才回過神,手指飛快摸向領(lǐng)口的貼身布袋——綠色的存折硬硬的,邊角硌著鎖骨,表哥張強給的300塊現(xiàn)金也還在,隔著洗得發(fā)白的毛衣傳來的觸感,讓她懸了一路的心稍稍落了點。她默默在心里算賬:早上從盛達鎮(zhèn)汽車站買車票花了100塊,現(xiàn)在還剩200塊,得省著花,至少要撐到找到住處和工作。
跟著人流擠下車,一股熱氣撲面而來,像突然闖進了初春的菜園。臘月的盛達鎮(zhèn)還飄著細(xì)碎的雪粒,屋檐下掛著冰棱,她出門時還裹著李姐送的碎花棉襖,此刻穿在身上卻覺得厚重又悶熱,后背很快沁出一層薄汗,棉線里裹著的盛達鎮(zhèn)寒氣,與這里的暖格格不入。她下意識把棉襖的扣子解開兩顆,露出里面劉芳縫補過袖口的藍毛衣,毛衣領(lǐng)口有點松,是去年母親織的,洗了好幾次,已經(jīng)沒了原來的藍色。
車站廣場上擠滿了人,比盛達鎮(zhèn)趕集時還要熱鬧。操著四川、湖南、江西各種口音的人來來往往,有的背著鼓鼓囊囊的蛇皮袋,袋口露出半件舊毛衣,袋底磨出了洞,露出里面塞著的被子;有的拖著掉了輪子的行李箱,輪子在水泥地上“哐當(dāng)哐當(dāng)”地響,拉桿上還掛著塑料袋,裝著牙缸和毛巾;還有舉著寫著“招工”“住宿”紙牌的人在人群里穿梭,紙牌邊緣卷著角,有的還沾著油污。
“電子廠招工!包吃包??!一個月1800!”“住宿便宜!單間帶窗!一晚20!”吆喝聲、汽車鳴笛聲、行李箱輪子滾動的“咕?!甭?、孩子的哭鬧聲混在一起,像一團亂麻,裹得她有點喘不過氣。她看見有個背著蛇皮袋的大叔,被兩個舉著招工牌的人圍著,大叔撓著頭,手里攥著皺巴巴的身份證,眼神里滿是猶豫;還有個跟她差不多大的姑娘,拖著行李箱站在路邊,眼睛紅紅的,像是剛哭過,手里也攥著一張紙條,跟她口袋里的那張很像。
林晚星趕緊退到廣場角落的梧桐樹下,把帆布包緊緊抱在懷里,像只受驚的小鹿。梧桐樹的葉子是深綠色的,葉脈清晰,邊緣還帶著點光澤,不像盛達鎮(zhèn)的楊樹,冬天早落光了葉子,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她靠在樹干上,樹皮有點粗糙,蹭得后背發(fā)癢,卻讓她覺得踏實——至少這里能躲開人群的擁擠,能讓她緩口氣。
她想起表哥給的那張紙條,趕緊從帆布包的內(nèi)袋里翻出來。紙條是表哥用圓珠筆寫的,“深圳市龍華區(qū)龍華路18號,王建國,電話0755-xxxxxxx”,字跡被她手心的汗浸得有點模糊,“18號”的“8”字右下角暈開了一點墨,她小心地用指尖蹭了蹭,生怕把地址弄沒了。這張紙條是她在深圳唯一的依靠,表哥說王建國是表嫂的遠(yuǎn)房親戚,在龍華開了家小飯館,人實誠,去年表哥在深圳打工時,還在他飯館里住過半個月,肯定能幫她。
她把紙條重新折好,放進帆布包內(nèi)袋,又按了按——確定沒丟,才松了口氣。剛想再看看周圍的環(huán)境,一個穿著藍色工裝的男人突然湊過來,手里拿著張皺巴巴的招工傳單,傳單邊緣卷著角,上面印著“急招普工”的大字,還畫著工廠的照片:幾棟白色的廠房,門口站著穿工裝的工人,看起來很正規(guī)。
“丫頭,要找工作不?我們電子廠包吃包住,一個月能掙1800!不用交押金,明天就能上班!”男人的聲音有點沙啞,帶著點急切,還往她手里塞傳單。林晚星下意識往后退了一步,傳單落在地上,她趕緊彎腰去撿,卻想起表哥的叮囑——“別隨便跟陌生人搭話,尤其是主動招工的,說不定是黑中介,騙你交押金,最后連工作都找不到”。
她把傳單遞還給男人,搖搖頭,聲音有點發(fā)顫:“我……我找人,不找工作。”男人撇了撇嘴,接過傳單,嘴里嘟囔著“錯過可惜”,轉(zhuǎn)身又去問旁邊拎著蛇皮袋的姑娘。林晚星攥緊了手里的帆布包帶,手心的汗更多了——要是把僅有的200塊騙走了,她連吃飯的錢都沒了,更別說找王建國叔叔了。
她定了定神,抬頭看向車站門口的保安亭。保安亭是藍色的,上面寫著“治安崗?fù)ぁ?,一個穿著保安制服的大叔正坐在里面,手里拿著個搪瓷缸子,喝著水。林晚星深吸一口氣,背著帆布包走過去,腳步有點猶豫,走到亭前才停下:“大叔,您好,我想問下,龍華路18號怎么走啊?”
保安大叔抬起頭,他皮膚黝黑,額頭上有幾道深深的皺紋,像是被風(fēng)吹出來的,操著一口帶著廣東口音的普通話,指了指東邊的方向:“往那邊走,過兩個紅綠燈,看到‘龍華菜市場’的紅色木牌再拐個彎,就到龍華路了,不遠(yuǎn),走路二十分鐘就能到?!彼戳丝戳滞硇堑姆及蜕砩系拿抟\,又補充了一句:“路上別跟陌生人搭話,年底了,小心點好?!?
林晚星連聲道謝,心里暖了點——沒想到剛到深圳,就有人跟她說這樣的話。她背著帆布包,跟著人流往東邊走。帆布包不算重,可里面的《紅樓夢》和三件衣服壓在肩上,加上心里的緊張,走了沒幾步,右肩就被帶子勒得發(fā)疼,她只能偷偷把包往左邊挪了挪,肩線很快被壓出一道紅印,隔著毛衣都能感覺到疼。
路上的景色比車站更熱鬧。路邊的商店一家挨著一家,門面上都掛著紅燈籠,貼著“恭喜發(fā)財”的紅紙,有的還在門口擺著盆栽,綠油油的葉子上系著紅綢帶,年味混著陌生的城市氣息,讓她既好奇又膽怯。
賣衣服的店門口掛著五顏六色的連衣裙,雪紡的、碎花的、還有帶著蕾絲花邊的,是她只在盛達鎮(zhèn)供銷社櫥窗里見過的樣式——去年她跟劉芳來鎮(zhèn)上,還在櫥窗前站了好久,劉芳說“這裙子真好看,要是能穿一次就好了”?,F(xiàn)在這些裙子就掛在眼前,有的還敞開著,能看見里面的襯里,她忍不住放慢腳步,多看了兩眼,卻不敢停下來——怕耽誤找王建國叔叔的時間,也怕店里的店員用異樣的眼光看她。
賣電子產(chǎn)品的店櫥窗里擺著小巧的收音機和手機。收音機是紅色的,機身很小,能握在手里,她在盛達電子廠見過有人用,卻沒敢湊近看;手機是黑色的,機身滑亮,屏幕小小的,她只在盛達電子廠廠長手里見過一次——去年廠長來車間視察,拿著手機貼在耳邊說話,聲音很大,全車間的人都停下來看?,F(xiàn)在櫥窗里的手機擺了好幾部,有的還打開著,屏幕亮著,她好奇地湊過去看,卻不知道怎么用,只能趕緊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