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八年臘月三十的凌晨五點十分,k452次列車的綠色車身終于掙脫了盛達鎮(zhèn)火車站的昏黃燈光,車輪碾過鐵軌的“哐當哐當”聲,像一把鈍刀,慢慢割開了林晚星十八年的過往。她靠窗坐著,帆布包緊緊抱在腿上,包帶勒得右肩生疼,卻不敢放松——里面裝著她的《紅樓夢》、三件換洗衣物,還有貼在心口的存折,那是她在盛達電子廠熬了半年夜班、被焊錫燙了十七個疤攢下的全部念想,也是她奔向深圳的唯一底氣。
火車剛開動時,林晚星還能看見站臺上零星的人影:有背著蛇皮袋追著火車跑的打工者,有趴在車窗邊跟家人揮手的姑娘,還有穿著制服的乘務(wù)員站在原地,手里攥著沒來得及收起的檢票夾。她下意識地往盛達電子廠的方向看,可夜色還沒褪盡,遠處只有一片模糊的黑,連鍋爐房那縷熟悉的白氣都看不見了。這時,眼淚突然毫無征兆地涌了上來,她趕緊低下頭,用帆布包的邊角擋住臉,生怕鄰座的人看見——她不想讓別人知道,這個背著舊帆布包、穿著碎花棉襖的姑娘,心里裝著多少不舍。
車廂里的空氣混著泡面味、汗味和行李的霉味,悶得人發(fā)慌。鄰座的大姐靠在椅背上打盹,手里還攥著個冷硬的饅頭;斜對面的大叔把外套鋪在座位底下,蜷著身子睡覺,呼嚕聲像破舊的風箱;還有個年輕的小伙子,抱著個吉他,手指在琴弦上輕輕撥弄,彈出不成調(diào)的旋律,卻沒人在意。林晚星從帆布包里摸出表哥給的椰蓉餅干,拆開包裝,拿出一塊放進嘴里——餅干還是甜的,帶著奶香味,可她卻嘗不出昨天在宿舍吃時的味道,只覺得喉嚨發(fā)緊,連咀嚼都費力。
她把餅干放回包里,重新看向窗外。夜色正一點點褪去,遠處的田野開始顯露出灰撲撲的輪廓,田埂上的白楊樹光禿禿的,枝椏像干枯的手指,指向灰蒙蒙的天。這是她看了十八年的風景:春天,田野里是綠油油的麥苗;夏天,是金黃的麥子;秋天,是沉甸甸的玉米;冬天,就只剩下光禿禿的土地和白楊樹??涩F(xiàn)在,這些熟悉的景象正被火車一點點甩在身后,像一頁頁被撕掉的舊日歷,再也回不來了。
她想起去年秋天,也是在這樣的田野邊,她和劉芳、趙倩一起去鎮(zhèn)上趕集。那天陽光很好,她們騎著自行車,風里帶著玉米的香味。劉芳說要給她媽買塊花布做棉襖,趙倩說要給她弟買個新書包,她則攥著攢了半個月的零花錢,想去舊書攤淘那本《紅樓夢》。后來她們在攤前蹲了半個鐘頭,攤主看她實在喜歡,五塊錢的書只收了她三塊五。回去的路上,劉芳把自行車讓給她騎,自己坐在后座,抱著她的書,說“晚星,你以后一定要多讀書,走出咱們這鎮(zhèn)子”。那時候她還笑著說“肯定的”,可沒想到,真要走的時候,會這么難過。
眼淚又一次涌了上來,林晚星趕緊用袖子擦了擦,卻越擦越多。她想起在盛達電子廠的第一個夜班,她第一次握烙鐵,手抖得厲害,焊點焊得歪歪扭扭,周組長在旁邊罵罵咧咧,說“這么笨,還不如回家種地”。是李姐走過來,手把手教她握烙鐵的姿勢,還特意給她做了個隔熱墊,說“別聽他的,誰剛開始都這樣,多練練就會了”。那天夜班熬到凌晨一點,李姐還偷偷塞給她一個熱饅頭,說“餓了吧,趕緊吃,別讓組長看見”。
還有去年冬天,她感冒發(fā)燒,渾身發(fā)冷,躺在宿舍的床上,連起來喝口水的力氣都沒有。劉芳半夜起來上廁所,看見她在發(fā)抖,趕緊把自己的被子蓋在她身上,又跑出去給她端熱水,還從自己的藥盒里找了片感冒藥,喂她吃下去。第二天早上,劉芳的眼睛腫得像核桃,說“我怕你夜里燒起來,守了你半宿”。那時候她心里暖暖的,覺得在陌生的廠里,終于有了親人。
趙倩則是她的“情緒垃圾桶”。每次她被周組長刁難,或者想家想得厲害,趙倩都會拉著她去樓梯間,聽她哭,然后給她塞顆糖,說“哭完就好了,咱們再忍忍,等攢夠了錢,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趙倩還幫她抄了深圳電子廠的地址,熬夜寫在筆記本的最后一頁,還畫了個小小的笑臉,說“晚星,你要是去深圳,一定要記得給我寫信,告訴我那邊的樣子”。
可現(xiàn)在,她連跟她們告別的勇氣都沒有。她怕自己一開口,就會忍不住留下來;怕看到她們的眼睛,就會放棄去深圳的念頭。她只能偷偷留下一張紙條,壓在李姐的枕頭下,寫著“等我攢夠錢就回來讀書,到時候給你們帶深圳的糖吃”??伤恢溃约菏裁磿r候才能回去,不知道她們看到紙條時,會不會生氣,會不會擔心。
“丫頭,你咋哭了?”鄰座的大姐醒了,看見她在擦眼淚,遞過來一張皺巴巴的紙巾,“是不是想家了?”林晚星接過紙巾,點點頭,聲音有點哽咽:“嗯,我第一次離開家,去深圳打工?!贝蠼銍@了口氣,拍了拍她的肩膀:“我懂,我第一次出來的時候,也跟你一樣,坐在火車上哭了一路。不過別擔心,深圳是個好地方,只要你肯吃苦,肯定能站穩(wěn)腳跟?!?
大姐跟她聊起自己的故事。她是四川人,去年來深圳打工,在龍華的電子廠上班,每天要加班到半夜,手被焊錫燙了好多個疤,可每個月能掙1800塊,比在老家種地強多了。她說“我兒子今年十歲,在老家跟著他爸,我出來打工,就是想多掙點錢,讓他以后能多讀書,別像我一樣,只能在流水線上干活”。林晚星聽著,眼淚又掉了下來——原來大家都是為了生活,為了夢想,才背井離鄉(xiāng)。
她想起自己的母親。昨天母親打電話來,問她“辭工后啥時候回家”,她只含糊說“先去外面闖闖”。母親在電話里沉默了很久,說“你要是在外面受了委屈,就回家,媽永遠等著你”。她知道母親肯定很擔心,可她不敢跟母親說要去深圳,怕母親在電話里哭著勸她回去,更怕自己臨陣退縮。她想起小時候,母親總在燈下給她織毛衣,一邊織一邊說“晚星要好好讀書,以后去大城市,過好日子”。現(xiàn)在她真的要去大城市了,卻是為了先掙錢,再讀書。
火車駛過一個小站,站臺上掛著“清溪站”的牌子,站臺上空蕩蕩的,只有一盞路燈亮著,昏黃的光落在鐵軌上,像一條長長的絲帶。林晚星想起表哥張強。昨天表哥來宿舍給她送錢時,耳朵凍得通紅,頭發(fā)上還沾著雪粒。他給她帶了兩袋椰蓉餅干,還有一沓嶄新的現(xiàn)金——三張100塊,疊得方方正正,邊角都沒折。他說“你一個小姑娘去深圳,路上要買車票,到了那邊找住處、吃飯都要花錢,這錢你拿著,別嫌少”。
表哥還從口袋里掏出張紙條,上面寫著王建國的地址,說“這是我以前在深圳認識的老鄉(xiāng),人實誠,你到了深圳要是找不到工作,就去找他”。他還反復(fù)叮囑她“路上別跟陌生人說話,錢要分開放,到了深圳找工作別去黑中介”,語氣跟小時候教她寫作業(yè)時一樣認真。表哥從來沒跟人說過他倆是親戚,怕別人說他偏袒,只在暗地里默默照看著她。上個月她的烙鐵壞了,眼看要耽誤生產(chǎn),周組長在旁邊罵罵咧咧,是表哥蹲在地上,拿著螺絲刀拆了又裝,手被燙紅了一大塊,卻只說“沒事,丫頭,你先焊別的板”。
林晚星摸了摸領(lǐng)口的貼身布袋,里面的存折和表哥給的300塊硬硬的,還帶著體溫。她想起存折上“4000.00元”的數(shù)字,那是她頓頓啃紅薯粥、熬了半年夜班攢下的錢,是她以后讀書的本錢。她暗暗發(fā)誓,到了深圳一定要好好干活,好好攢錢,不能辜負表哥和母親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