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八年臘月二十九的凌晨,盛達電子廠的宿舍區(qū)還沉在墨色里,只有鍋爐房的煙囪飄著幾縷細弱的白氣,在零下幾度的寒風里散得極快。林晚星坐在床沿,指尖反復(fù)摩挲著帆布包磨白的邊角——這是她進廠時在鎮(zhèn)上地攤花二十塊買的包,拉鏈頭掉了塊漆,現(xiàn)在卻要裝下她往后日子的全部念想。
宿舍里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李姐、劉芳和趙倩昨天天不亮就背著行李往老家趕,臨走時李姐還把半袋紅糖塞進她手里,說“除夕煮點糖水,甜甜美美”;劉芳把沒縫完的布偶塞到她枕頭下,說“等你去深圳,就把它縫完當護身符”;趙倩則攥著她的手反復(fù)叮囑“到了那邊記得寫信”??伤龥]敢說,自己根本等不到年初二跟小虎媽一起走——昨晚翻來覆去到后半夜,聽著窗外零星的鞭炮聲,她終于咬了牙:今天就走,趁天沒亮,趁年味還沒裹住所有路,早一天到深圳,就能早一天攢夠讀書的錢。
她先從枕頭下摸出那本《紅樓夢》。深藍色的封皮被手指捻得發(fā)皺,書脊處用透明膠帶粘了三層,還是能看見裂開的縫。這是去年秋天在鎮(zhèn)上舊書攤淘的,攤主看她蹲在攤前翻了半個鐘頭,五塊錢的書只收了她三塊五。在電子廠的半年里,這本書是她唯一的“避風港”——夜班熬到凌晨一點,機器轟鳴聲里,別人靠抽煙提神,她就把書藏在工位抽屜最里面,趁周組長去茶水間的空當,飛快翻兩頁。黛玉葬花的段落旁,她用鉛筆描了朵小小的花;寶玉挨打時的對話下面,畫了道橫線——那些字里行間的悲喜,像暗夜里的星星,讓她在焊電路板的重復(fù)勞作里,還能想起“讀書”兩個字的模樣。
林晚星把書抱在懷里,鼻尖蹭過微涼的封皮,眼淚差點掉下來。她想起上次劉芳收拾宿舍,看見這本書還笑:“晚星,你咋還看這種‘閑書’?不如多睡會兒覺?!碑敃r她沒敢說,其實她是想從書里找個“不一樣的活法”——不是每天盯著電路板上的銅箔,不是算著加班時長湊工資,而是能安安穩(wěn)穩(wěn)坐在桌前,讀自己喜歡的書,不用怕被組長罵,不用怕耽誤生產(chǎn)。她把書小心地放進帆布包最底層,又墊了兩件疊得方方正正的舊毛衣,怕路上顛簸把書頁磨卷。
接下來是收拾衣服。她打開那個掉了鎖扣的行李箱,里面只有七八件換洗衣物,大多是洗得發(fā)白的工裝,還有兩件打了補丁的毛衣。她蹲在箱子前,手指一件一件劃過:這件灰毛衣是母親織的,袖口磨破了,劉芳幫她縫了朵小花;那件藍布衫是李姐送的,說“你皮膚白,穿藍的顯精神”;還有條黑褲子,是趙倩去年穿過的,褲腳短了點,她自己用針線繚了兩圈,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
“就帶這三件吧。”林晚星小聲對自己說,把衣服疊得整整齊齊,放進帆布包的中層。多一件都不想帶——一是怕包太重,她力氣小,拎不動;二是想著到了深圳能掙工資,到時候再買新的。剩下的衣服她重新疊好放回行李箱,又把行李箱推到床底下,上面蓋了塊洗得發(fā)白的布——鑰匙她放在了李姐的枕頭下,壓著一張寫得密密麻麻的紙條:“李姐、芳姐、倩倩,我去深圳了,別擔心,我會照顧好自己,等我攢夠錢就回來讀書,到時候給你們帶深圳的糖吃?!?
最要緊的是存折。林晚星摸了摸領(lǐng)口的貼身布袋,里面的存折硬硬的,還帶著體溫。這是昨天剛從鎮(zhèn)上銀行存完錢的存折,綠色的封皮上印著“中國農(nóng)業(yè)銀行”,里面“4000.00元”的數(shù)字是用打印機印的,清晰得能看見墨點——這是她在盛達電子廠熬了半年夜班、被焊錫燙了十七個疤、頓頓啃紅薯粥攢下的錢。她怕路上丟了,特意把存折放進劉芳前幾天連夜給她縫的布袋里,布袋是用碎花布拼的,還繡了朵小小的梅花,貼在心口,像是姐妹們的手在輕輕護著她。
她把帆布包拉鏈拉好,放在床尾,又繞著宿舍走了一圈。李姐的搪瓷缸子還放在桌上,里面剩了半缸紅糖姜茶,是早上臨走前給她留的;劉芳的針線笸籮在窗臺,里面還有沒穿線的針和一團藍線,是要幫她補衣服用的;趙倩的筆記本攤在桌角,最后一頁寫著“深圳電子廠地址”,是她熬夜抄的,字跡娟秀,還畫了個小小的笑臉。林晚星看著這些,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了,她趕緊抬手抹了抹眼——不能哭,哭了眼睛會腫,路上別人該看出她難過了。
墻上的掛鐘指向凌晨三點半,離火車站的早班車還有一個半小時。林晚星深吸一口氣,背上帆布包——包帶勒得肩膀有點疼,可她卻覺得踏實,這重量里裝著她的夢想,裝著別人的牽掛。她輕輕帶上門,宿舍門“咔嗒”一聲關(guān)上,像是把半年來的日子都關(guān)在了里面。
走出宿舍區(qū),廠區(qū)里靜悄悄的,只有幾盞路燈亮著,昏黃的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巡邏的保安坐在傳達室里打盹,桌上的收音機還放著春晚的重播,歌聲飄出來,混著寒風,讓年味更濃了。林晚星放輕腳步,沿著墻根往前走,生怕吵醒保安——她不敢跟任何人告別,怕自己一開口就會后悔,怕保安大叔問起“除夕還往外走”,她會忍不住哭出來。
走到廠區(qū)大門時,她還是被保安大叔看見了。大叔揉著眼睛站起來,笑著問:“丫頭,這么早要去哪兒?回家過年???”林晚星停下腳步,點點頭,聲音有點輕:“嗯,回家過年。大叔,祝您新年快樂。”保安大叔揮揮手,拉開了旁邊的小門:“新年快樂,路上小心點,晚上冷,多穿點?!绷滞硇钦f了聲“謝謝”,快步走了出去,不敢回頭——她怕看見大叔慈祥的眼神,會想起家里的父親,會忍不住掉眼淚。
出了電子廠大門,外面的路漆黑一片,只有偶爾駛過的拖拉機亮著燈,“突突”的聲音在夜里格外清楚。林晚星沿著路邊走,腳下的石子硌得鞋底發(fā)疼,她卻不敢?!セ疖囌镜穆酚形骞?,她得在四點半前趕到,不然就趕不上五點的早班車了。路上沒有行人,只有風吹過白楊樹的“沙沙”聲,她攥緊了帆布包的帶子,心里有點怕,卻又帶著點期待——再走一會兒,就能坐上火車,就能離深圳更近一步了。
走了大概四十分鐘,她終于看見火車站的燈光了。小小的火車站亮著幾盞燈,門口已經(jīng)有幾個人在等車,都是背著行李的打工者,臉上帶著疲憊,卻又藏著對家的期待。林晚星走到售票窗口前,踮著腳問:“阿姨,有今天凌晨五點去深圳的火車票嗎?”售票員抬頭看了她一眼,揉了揉眼睛:“有,硬座,票價98塊,要一張嗎?”林晚星點點頭,從貼身布袋里拿出表哥張強給的300塊,抽出一張100的遞過去——她沒舍得用自己攢的錢,想把那4000塊都存起來,留著以后讀書用。
拿到車票時,她的手有點抖。車票是粉紅色的,上面印著“盛達鎮(zhèn)——深圳西”的字樣,還有發(fā)車時間和座位號,像一張通往未來的門票。她把車票小心地放進帆布包的內(nèi)袋,跟王建國的地址放在一起,然后走到候車室坐下。候車室里很涼,只有幾排破舊的長椅,地上散落著瓜子殼和紙屑,有個大叔靠在椅背上打盹,呼嚕聲很大;還有個年輕姑娘抱著孩子,輕輕哼著搖籃曲,孩子睡得很熟。
林晚星坐在長椅的角落,把帆布包抱在懷里,看著窗外的夜色。還有半個小時火車才會來,她想起在電子廠的日子,像放電影一樣在腦子里閃過:第一次進車間,李姐手把手教她握烙鐵,怕她燙到手,還特意給她做了個隔熱墊;感冒發(fā)燒時,劉芳半夜起來給她端熱水,把自己的被子蓋在她身上;被周組長刁難時,趙倩陪著她在樓梯間哭,還幫她寫了投訴信……這些溫暖的瞬間,像一顆顆星星,照亮了她在流水線上的日子,也讓她對未來多了幾分底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