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報》上那篇署著孫思邈與吳王李恪大名的《慎血緣以綿嗣續(xù)論》,初時確如投入深潭的一粒石子,僅在杏林同仁、格物學子以及少數(shù)思想開明、追逐新知的士人圈子里激起些許漣漪。
然而,真理——或者說,這被嚴謹“數(shù)據(jù)”與當世權威共同背書的驚世之論——其傳播自有其不可阻擋的暗涌之力。
它仿若初春時節(jié)悄然匯聚的溪流,看似細弱,卻在無聲無息間浸透土壤,終將形成沛然莫之能御的洪流。
這篇文章的核心觀點,伴隨著口耳相傳的私語、茶樓酒肆間日漸高漲的議論、以及后續(xù)幾期《快聞》看似客觀中立的“讀者來信”與“醫(yī)理辨析”的推波助瀾,迅速發(fā)酵、升溫,其影響早已超越了單純的醫(yī)理探討范疇,演變成一場席卷士農工商各階層、關乎人倫根基、子嗣健康與家族百年興衰的大思辨、大辯論。
人們開始不自覺地擎起這面“照妖鏡”,去映照身邊那些曾被刻意遺忘或輕易歸咎的舊事。那些原本被嘆息為“福薄命舛”、“時運不濟”或“沖撞陰煞”的家族悲劇,被重新從記憶深處打撈出來,置于這新的理論下審視,竟是越看越心驚,越思越覺那文章字字泣血,所非虛!
一種混雜著恐慌、后怕與恍然大悟的情緒,如同無聲的瘴氣,在那些世代依靠內部聯(lián)姻以維系“血脈純粹”與權力聯(lián)盟的世家大族、乃至天潢貴胄的宗親之間,悄然彌漫,深入骨髓。
很快,這股洶涌澎湃的輿論暗流,在某種無形而精準的引導下,如同百川歸海,找到了一個最耀眼、也最合適的宣泄口——那樁早已傳遍朝野、曾被無數(shù)人艷羨為“金玉良緣”的長樂公主李麗質與趙國公世子長孫沖的婚約!
“聽說了么?孫老神仙和吳王殿下聯(lián)名發(fā)文,說得清清楚楚,表親結親,遺禍子孫??!”
“陛下那般視長樂公主為掌上明珠,難道真舍得讓公主殿下將來承受……那樣的風險?”
“長孫家也是累世高門,難道就不為自家香火血脈著想?”
“這樁婚事……怕是懸了,唉,真是造化弄人……”
流蜚語,竊竊私議,如同無數(shù)只看不見的觸手,從喧囂的市井街巷蔓延而出,悄然攀上那朱紅高聳的宮墻,纏繞著金碧輝煌的殿宇樓閣。
盡管無人敢在明面上質疑皇家的決斷,但那無形的、匯聚而來的壓力,卻沉甸甸地壓在了每一位知曉內情者的心間,令人窒息。李麗質與長孫沖的婚約,被無可避免地推到了時代輿論的風口浪尖,成為了檢驗這條顛覆性“新規(guī)”最醒目、也最殘酷的試金石。
這股驟然興起、勢頭兇猛的輿論風潮,自然未能逃脫那些時刻緊盯著朝堂風向、嗅覺靈敏如狐的五姓七望的注意。以崔、盧、鄭、王幾家為首的世家代表們,很快便從這看似偶然的學術討論背后,嗅到了不同尋常的政治氣息與精準打擊的意味。
“時機拿捏得如此精準,文章又出自那杜家村的醫(yī)學院,背后若無杜遠那豎子推波助瀾,絕無可能!”
在一處隱秘的別院密室內,清河崔氏一位須發(fā)皆白、目光陰鷙的族老用篤定的語氣斷,“他這是行那釜底抽薪之策!不僅要徹底毀掉長孫家與皇室的這樁聯(lián)姻,更是要將‘近親婚配有違天道’這頂大帽子死死扣下,意圖從根本上動搖我等世家依靠內部聯(lián)姻以鞏固勢力、維系門第的千年根基!”
“族老所極是!”太原王氏的代表撫掌附和,臉上帶著憂色與憤慨,“此子心思之縝密,手段之狠辣,實屬罕見!他這是把長孫無忌放在烈火上灼烤?。⊙劭椿榧s將成,卻橫生此等枝節(jié),長孫無忌此刻,怕是已將杜遠恨入骨髓,食肉寢皮亦難解其恨!”
他們認為,這正是一個天賜良機,可以趁勢拉攏這位因“奪業(yè)之恨”(在他們看來)與“毀婚之仇”而必然對杜遠充滿刻骨怨毒的帝國重臣,將其牢牢綁上己方的戰(zhàn)車,共同對抗那個屢屢挑戰(zhàn)他們傳統(tǒng)利益與地位的“異數(shù)”、“禍胎”。
于是,經(jīng)過一番謹慎權衡,他們派出了與長孫無忌素有私交、且能善道的范陽盧氏一位中年子弟作為代表,以“探病”(長孫沖因“情傷”臥病在家的消息已被巧妙放出)為名,前往氣氛壓抑的趙國公府,行那“安慰”與“試探”之舉。
趙國公府書房內,門窗緊閉,光線晦暗。長孫無忌完美地詮釋了一個接連遭受重創(chuàng)、強忍滔天悲憤的失意權臣形象。他身著素色常服,未戴冠冕,面色呈現(xiàn)出一種灰敗的憔悴,眼白布滿了血絲,仿佛多-->>日未曾安眠。見到盧氏代表,他勉強起身,動作間都透著一股心力交瘁的沉重。
“盧世侄……不必多了?!彼曇羯硢「蓾?,仿佛砂紙摩擦,擺了擺手,示意對方不必虛安慰,“那杜遠小兒,欺人太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