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東北老家,晨露還凝在玉米苗的葉尖上,風里裹著剛割完的麥秸稈氣息,涼絲絲地往衣領里鉆。林晚星背著帆布包站在自家院墻外,手里攥著的深圳師范學院招生簡章被捏得發(fā)皺——那是她在深圳書店打工時偷偷攢錢買的,封面都被翻得泛白。她沒提前告知父母要回來,原想悄悄拿完復習資料,再跟父親說句心里話就走,可剛走到門口,院里就傳來母親王秀蘭尖利的嗓門,混著父親低低的嘆息,像根刺扎在她心上。
“你說你咋這么沒用!連閨女都管不住!”王秀蘭的聲音隔著土墻傳出來,“晚星要是真不管朝陽,明年他初中畢業(yè)的學費都湊不齊,總不能讓我去賣血吧!”
“小聲點,讓街坊聽見笑話,”父親的聲音帶著疲憊,“晚星也不容易,在深圳一邊打工一邊復習,想考大學多不容易……”
“不容易?她不容易誰容易?”王秀蘭拔高了聲調,“朝陽是她親弟弟!她不管誰管?我看她就是翅膀硬了,忘了自己是從哪長出來的!”
林晚星深吸一口氣,推開了吱呀作響的木門。院子里,王秀蘭正蹲在壓水井旁摔打菜盆,土豆?jié)L得滿地都是;父親蹲在墻角抽煙,煙蒂在地上摁出一個個黑印。看到她,王秀蘭手里的菜盆“哐當”一聲砸在地上,搪瓷盆沿磕出個小坑,臉色瞬間沉得像鍋底:“你還敢回來?不是說要跟家里斷絕關系嗎?怎么,在深圳混不下去了,想回來啃老?”
“我回來拿復習資料,順便跟你們說件事,”林晚星把招生簡章遞過去,聲音盡量平靜,“我想考深圳師范學院,以后當老師,現(xiàn)在得抓緊復習。”
王秀蘭掃了眼招生簡章上“師范學院”幾個字,非但沒半分高興,反而冷笑一聲:“考師范?還不是要花錢讀書?朝陽明年初中畢業(yè),想上重點高中得交擇校費,你倒好,光顧著自己的破夢想!”
“我讀大學的錢會自己打工攢,不用家里掏一分,”林晚星攥緊了帆布包的帶子,指節(jié)泛白,“而且我早就說過,以后我只贍養(yǎng)你和爸,朝陽的事,我不會再管了。他14歲了,該自己學著擔事,不能總指望別人?!?
“你敢!”王秀蘭猛地撲過來就要抓她的胳膊,指甲尖幾乎要戳到林晚星的臉,被父親死死拉住,“林晚星,你要是不管朝陽,我就沒你這個女兒!你爸身體不好,這個家早晚得靠你撐著,你想撒手不管?門都沒有!”
就在這時,院門口傳來了腳步聲,大伯林建國扛著鋤頭走進來,褲腿上沾著泥點。他是父親的親哥,在村里輩分高、威望足,誰家有矛盾都愛找他調解??吹皆豪锏年囌蹋蟛櫫税櫭迹骸按笄逶绲某成??街坊鄰居都聽見了,像啥樣子?!?
王秀蘭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掙脫父親的手撲過去,一把抓住大伯的胳膊:“哥!你可來了!你給評評理!晚星非要去考啥師范大學,不管朝陽的學費,說以后只養(yǎng)我和她爸,不管親弟弟,哪有這樣當姐姐的?這要是傳出去,咱們老林家的臉都要被她丟盡了!”
大伯放下鋤頭,先接過林晚星手里的招生簡章,瞇著眼看了半天,手指在“深圳師范學院”幾個字上蹭了蹭,臉上露出點笑意:“晚星有志向,想當老師是好事,這是咱們老林家的光彩?!彼牧伺牧滞硇堑募绨?,掌心的老繭蹭得她胳膊發(fā)疼,話鋒卻突然一轉,“不過晚星啊,大伯得說你兩句。你是姐姐,朝陽是你親弟弟,他明年上高中正是用錢的時候,你咋能不管?安安穩(wěn)穩(wěn)在家附近找活干,多幫襯家里才對,考大學哪有那么容易?!?
林晚星愣了一下,心里剛升起的那點暖意瞬間涼了半截:“大伯,我在深圳每天打工到后半夜,回來還得擠時間背知識點,攢的錢都用來買復習資料了。朝陽要是真懂事,就不會拿著我給他買習題冊的錢去打游戲,還覺得我該讓著他。您要是真為他好,就該讓他自己努力,而不是讓我無底線地遷就他,不然他永遠長不大?!?
“啥叫無底線遷就?”大伯坐在屋檐下的石階上,掏出旱煙袋慢悠悠地裝煙,煙絲撒了一地,“一家人不說兩家話,現(xiàn)在他難,你幫襯一把,等他以后出息了,還能忘了你這個姐姐?咱們老林家,最看重的就是親情,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呢。你媽是急糊涂了才總說你,可她也是為了朝陽,你別跟她一般見識?!?
“我沒跟我媽計較,”林晚星的聲音有點發(fā)顫,眼眶開始發(fā)熱,“可上次她拿我的復習費給朝陽買游戲機,還說‘女孩子讀那么多書沒用,不如早點嫁人換彩禮’,差點讓我放棄復習。大伯,您要是我,您能甘心嗎?我就想考師范當老師,靠自己的本事過日子,不想被親情綁著走?!?
“年輕人就是犟,”大伯點燃旱煙,抽了一口,煙霧繚繞中,他的語氣沉了下來,“晚星,你別光顧著自己的夢想。你爸身體不好,常年吃藥,你媽沒工作,家里就指望你了。朝陽要是沒錢上高中,以后沒出息,街坊鄰居得咋說你?說你冷血,說你忘本,你臉上有光嗎?”
王秀蘭在一旁趕緊附和,聲音尖得像指甲刮過鐵皮:“就是!哥說得對!你要是不管朝陽,以后親戚都得戳你脊梁骨!你爸要是哪天犯病了,你在深圳那么遠,能趕回來嗎?還當老師呢,連家里人都不管,誰會讓你教孩子!”
林晚星看著大伯,又看了看撒潑打滾的母親——王秀蘭坐在地上,拍著大腿哭嚎,嘴里罵著“白眼狼”“沒良心”,引來不少街坊趴在院墻外偷看,指指點點的議論聲像針一樣扎進她耳朵里。她突然覺得一陣惡心,再也不想待在這里一秒鐘。
“爸,我走了?!绷滞硇遣亮瞬裂蹨I,聲音冷得像冰,“您照顧好自己,別太累了。有事給我打電話?!?
父親點點頭,眼里滿是不舍,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最終只化作一句:“路上注意安全……復習別太累了?!?
林晚星沒再回頭,背著帆布包快步走出院子。院墻外的議論聲、母親的哭嚎聲、大伯的嘆氣聲,都被她遠遠甩在身后。她一路快步走到村口,直到看到老槐樹下拎著布包的王阿姨,緊繃的神經(jīng)才稍微松了點。
“晚星,你咋走這么快?我聽你家吵得厲害,怕你受委屈,就趕緊過來了?!蓖醢⒁逃蟻恚巡及剿掷?,“這里面是我給你蒸的粘豆包,還有一瓶酸菜,你帶著路上吃。你這是要去哪???回深圳?”
林晚星搖了搖頭,眼淚又掉了下來:“不回深圳,我去哈爾濱找小梅。她跟我一樣,也沒高考呢,我倆高中時就約定好了,以后都要當老師——她想考哈爾濱本地的師范,教初中,我想考深圳的師范,教高中。我們倆快一年沒見了,我想跟她聊聊復習的事,也想說說心里的委屈。”
“小梅啊,就是那跟你一起熬夜刷題的姑娘?”王阿姨嘆了口氣,拍了拍她的手,“去哈爾濱也好,倆孩子都有一樣的志向,能聊到一塊兒去。你跟她說說心里話,比自己悶著強。哈爾濱比咱這冷,你到了那邊記得多穿點。晚星,你做得對,別聽他們的,想當老師是好前程,你的日子得自己過,不能被他們綁著。”
林晚星接過布包,里面還帶著溫熱,粘豆包的甜香混著酸菜的咸香,是她從小熟悉的味道。她哽咽著說:“謝謝您,王阿姨,每次都麻煩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