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陌生的景象,讓她覺得自己像走進了另一個世界——這里的一切都跟盛達鎮(zhèn)不一樣,房子不一樣,人不一樣,連空氣里的味道都不一樣。她想起在盛達鎮(zhèn),巷子里都是土房子,墻皮是黃泥土糊的,下雨時會洇出深色的印子,門口總擺著碼得整整齊齊的柴火垛,冬天生爐子時,煙筒里飄出的煤煙味混著麥秸稈的氣息,是她從小聞到大的味道。每到冬天午后,家家戶戶都會把小馬扎搬到門口曬太陽,張奶奶會拿著針線縫棉襖,李爺爺會掏出旱煙袋,“吧嗒吧嗒”抽著,孩子們追著狗在巷子里跑,狗的叫聲、孩子們的笑聲、老人們的聊天聲混在一起,鬧哄哄的,卻讓人心安??缮钲诘倪@條小巷,明明也很熱鬧,裁縫鋪的縫紉機聲、小賣部的粵語歌、理發(fā)店的推子聲不斷,卻沒有一絲是她熟悉的,像隔著一層玻璃看別人的生活,她站在外面,連呼吸都覺得小心翼翼,孤獨像潮水一樣,慢慢漫過腳踝,又往上爬,裹得她有點喘不過氣。
林晚星攥緊帆布包帶,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這帆布包陪著她坐了十二個小時的火車,從盛達鎮(zhèn)到深圳,包帶被她攥得發(fā)潮,肩線處還留著火車硬座硌出的紅印。她深吸一口氣,又往前挪了兩步,帆布包在腿側輕輕晃著,里面的《紅樓夢》硌著膝蓋,像在提醒她:再走幾步,就能找到王建國叔叔的飯館了,表哥說過,王叔叔人實誠,肯定能幫她。她抬頭又看了眼門牌,17號是家修鞋鋪,門口擺著個鐵架子,上面掛著幾雙待修的皮鞋,鞋匠正蹲在地上,手里拿著錐子,專心地縫補鞋底。再往前,一個掛著“建國飯館”的木牌終于撞進眼里,她的心跳瞬間快了半拍,腳步也跟著加快,帆布包帶在肩上蹭得更疼,卻顧不上了——十二個小時的火車顛簸里,她無數(shù)次摸出表哥寫的紙條,反復確認“龍華路18號”這幾個字,現(xiàn)在終于到了,懸了一路的心,總算能往下落一點。
“建國飯館”的木牌是深棕色的,邊緣被磨得有些光滑,上面的字是用紅漆寫的,“建”字的最后一筆有點歪,像是寫的時候手晃了一下。飯館的門是兩扇木門,漆成了紅色,上面貼著“福”字,福字倒著貼,旁邊還掛著兩串紅辣椒和大蒜,是過年的樣子。門是敞開的,能看見里面擺著四張紅色的塑料小桌子,桌面有點油膩,卻擦得很亮,墻角的風扇蒙著點灰,應該是冬天沒怎么用??諝饫镲h來的醬油香混著蔥花味,順著門縫鉆出來,勾得她肚子直叫——火車上她只吃了半袋表哥給的椰蓉餅干,剩下的半袋怕不夠路上吃,硬是忍著沒動,十二個小時的車程里,胃里空得發(fā)慌,現(xiàn)在聞到熱菜的香味,才覺得自己是真的到地方了。
林晚星站在門口,猶豫了好一會兒,手指反復摩挲著帆布包的磨白邊角,才輕輕喊了聲:“請問,王建國叔叔在嗎?”
話音剛落,里屋就傳來一陣腳步聲,一個穿著藍色圍裙的男人走了出來。男人大概四十多歲,個子不高,皮膚是南方人常見的黝黑,額頭上有幾道淺淺的皺紋,眼睛很大,透著股實在勁兒。他手里還拿著塊抹布,指節(jié)上沾著點洗潔精的泡沫,看見林晚星,愣了一下,手里的抹布停在半空,問:“丫頭,你找王建國?我就是,你是?”
林晚星趕緊把帆布包往懷里抱了抱,騰出一只手,從內(nèi)袋里掏出表哥寫的紙條——紙條被她在火車上反復折了好幾次,邊角已經(jīng)有點卷,“王建國”三個字旁邊的墨痕被手心的汗浸得發(fā)暈。她把紙條遞過去,聲音還有點沒緩過來的發(fā)飄:“王叔叔,我是張強的表妹,叫林晚星,從盛達鎮(zhèn)來的。表哥說您在這兒開飯館,讓我來投奔您。我……我坐了十二個小時的火車,下午剛到?!?
王建國接過紙條,湊到門口的光線下看了看,又抬頭打量了林晚星兩眼——看她穿著洗得發(fā)白的碎花棉襖,棉襖袖口還沾著點火車座椅上的灰,背著舊帆布包,眼下發(fā)青,明顯是沒休息好,眼神里滿是緊張,就知道是剛從老家熬了長途過來的孩子。他笑了笑,把抹布往腰上一搭,手上的泡沫蹭到圍裙上也不在意,說:“哦,是張強的表妹??!張強前幾天還打電話跟我說,說他有個表妹要過來,坐火車來,讓我多照應著點??爝M來,外面風大,剛坐完長途車,肯定凍著了?!?
林晚星松了口氣,跟著王建國走進飯館。屋里比外面暖和,熱氣裹著飯菜香撲面而來,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火車上的窗戶漏風,十二個小時里,冷風順著縫隙往脖子里灌,她裹著棉襖也覺得冷,現(xiàn)在終于有了點暖意??坷锏奈恢脭[著個灶臺,灶臺上放著幾個鐵鍋,其中一個還冒著熱氣,旁邊的架子上擺著油鹽醬醋,還有幾棵洗好的青菜,綠油油的,沾著水珠。墻角有個小柜子,上面放著臺黑白電視,正在重播春晚,畫面有點模糊,聲音卻很響,唱的是《難忘今宵》,她在火車上靠窗打盹時,鄰座的大姐手機里也放過這首歌,當時還覺得親切,現(xiàn)在聽著,心里更暖了。
“坐,丫頭,別站著?!蓖踅▏噶酥缚块T的桌子,又轉身從灶臺旁的鐵鍋里盛了碗米飯,米飯冒著熱氣,還帶著點鍋巴,接著又端來一盤炒青菜和一個煎蛋,煎蛋的蛋黃是溏心的,邊緣有點焦香,“剛炒的菜,還熱著,你坐了十二個小時火車,肯定餓壞了,先吃點墊墊肚子。我這兒還有熱湯,等會兒給你盛一碗?!?
林晚星看著碗里的米飯和菜,肚子“咕?!苯辛艘宦暎悬c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從早上五點火車開動,到下午五點多下火車,再走到這兒,整整十二個小時,她只喝了火車上接的兩杯水,半塊餅干早就消化完了??伤€是有點拘謹,搓了搓手說:“王叔叔,不用麻煩您,我……我包里還有餅干,能對付一下?!?
“對付啥啊,餅干能跟熱飯比?”王建國把碗筷往她面前推了推,語氣很實在,“你表哥跟我說,你在火車上就啃餅干,我還特意多燜了點飯??斐裕瑒e客氣。我跟張強是老熟人了,他以前在深圳打工,沒地方住,在我這兒住了半個月,頓頓都在我這兒吃,我還能餓著他表妹?”
林晚星沒辦法,只能坐下,拿起筷子。她先夾了一口青菜,青菜炒得很嫩,帶著點生抽的咸香,比火車上冷冰冰的餅干好吃多了。又咬了一口煎蛋,溏心的蛋黃流出來,裹著米飯一起吃,香得她眼睛都亮了——這是她來深圳吃的第一頓熱飯,比在盛達電子廠食堂的飯菜香多了。她想起在火車上,鄰座的四川大姐給她的冷饅頭,當時覺得很感激,現(xiàn)在才知道,熱飯熱菜有多暖胃。
王建國坐在她對面,看著她狼吞虎咽的樣子,一邊用抹布擦著旁邊的桌子,一邊慢慢問:“丫頭,火車上擠不擠?十二個小時,沒怎么睡吧?我以前從老家來深圳,坐綠皮火車,也是十二個小時,過道里都擠滿了人,想站著都費勁?!?
“嗯,挺擠的?!绷滞硇亲炖锝乐垼曇粲悬c含糊,“我買的是硬座,旁邊坐了個抱孩子的阿姨,孩子哭了一路,我沒敢睡太沉,怕行李被偷。帆布包我抱了一路,連去廁所都背著?!彼噶酥阜旁谀_邊的帆布包,“里面有我的書和存折,不敢撒手。”
“是該小心點,春運火車上亂?!蓖踅▏c點頭,又問,“你表哥跟我說,你是來深圳打工,想攢錢讀書?”
林晚星放下筷子,認真地說:“嗯,王叔叔。我在老家的盛達電子廠干了半年,熬了不少夜班,被焊錫燙了十七個疤,攢了4000塊錢,都存在存折里了。我想在深圳找個電子廠的工作,再攢點錢,等夠了學費,就回去讀高中,考大學。我不想一輩子都在流水線上焊電路板?!?
王建國聽了,眼睛亮了亮,眼神里多了點佩服:“丫頭有志氣!現(xiàn)在好多年輕人出來打工,就想著掙錢寄回家,你還想著讀書,不容易。不過你來得不巧,現(xiàn)在是除夕,好多工廠都放假了,要到初八才開工。你坐了十二個小時火車趕過來,剛好趕上人家停工,想找工作得等幾天?!?
林晚星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筷子停在半空,有點慌:“???要等到初八啊……那我這幾天……”她想起自己身上只有表哥給的200塊——火車票價98塊,下火車后買了瓶水花了2塊,現(xiàn)在只剩100塊了。要是等初八,住的地方都沒有,100塊連吃飯都不夠。她的指尖下意識摸向領口的布袋,存折硬硬的,卻不敢輕易動——這是她讀書的本錢,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能花。
王建國看出了她的擔心,放下手里的抹布,拍了拍桌子,說:“丫頭,你別慌。我這飯館后面有個小隔間,以前是我兒子住的,他去年去廣州讀中專了,現(xiàn)在空著。里面有張木床,還有個小桌子,雖然小,但是干凈,你要是不嫌棄,就先在這兒住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