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九月，天宇澄澈如洗，曠野之上彌漫著谷物成熟的醇厚芬芳。大唐帝國的疆土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巨手鋪上了浩瀚無邊的金毯，其間點(diǎn)綴著沉甸甸的紫紅穗浪，風(fēng)過處，涌起層層波瀾，沙沙作響，似天地間最豐饒的樂章。
往歲此時，田壟間雖也見收獲之景，卻總籠罩著一層驅(qū)不散的陰霾——對沉重賦稅的惶恐，對來年春荒的憂慮，如同跗骨之蛆，啃噬著農(nóng)人剛剛泛起的些許喜悅。然而今歲，氣息迥然不同。
一種源自大地肺腑的、沉甸甸的滿足與喜悅，如同溫暖的潮水，從帝國最偏遠(yuǎn)的阡陌鄉(xiāng)野，一路洶涌澎湃，最終匯聚、激蕩于帝國的權(quán)力心臟——長安城太極殿。
朝會之上，氣氛熾烈得幾乎要將那巍峨的殿頂沖破。戶部尚書唐儉，這位素來沉穩(wěn)的老臣，此刻竟激動得雙手微微顫抖，他捧著一摞幾乎要抵到他下頜的各地急報(bào)奏疏，聲音因極度的興奮而嘶啞高亢，幾乎是向著御座上的李世民吶喊：
“陛下！天佑大唐，祥瑞頻降，今歲秋收，乃曠古未有之大捷?。 ?
“據(jù)各道、州、縣飛馬呈報(bào)，關(guān)中平原、河南腹地、河北沃野、河?xùn)|糧倉……凡去歲今春推廣種植紅薯、玉米之州縣，畝產(chǎn)之巨，遠(yuǎn)超傳統(tǒng)稻麥數(shù)倍，乃至十?dāng)?shù)倍！”
“尤其那紅薯，不擇地力，即便貧瘠山丘亦能碩果累累，遍地生金！如今各地官倉、義倉早已爆滿，倉廩殷實(shí)至極！民間家家囤積之糧粟，倉囷皆滿，足可應(yīng)對數(shù)年之需而綽綽有余！此乃三皇五帝以來未有之盛況！臣為陛下賀！為大唐賀！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房玄齡、杜如晦等宰相重臣，雖早已通過密奏知曉部分喜訊，但親耳聽到唐儉報(bào)出這涵蓋四海、確鑿無疑的驚人數(shù)字，依舊心潮澎湃，難以自持。他們相視而笑，眼中滿是欣慰與激動。
房玄齡捋著長須，聲音帶著感慨的微顫：“陛下，去歲今春，臣等尚為籌措賑災(zāi)糧秣，與戶部同僚夙夜憂嘆，焦頭爛額。今日…今日竟已開始憂心糧倉不足，需要新建巨倉以納新糧矣！此真乃乾坤扭轉(zhuǎn)，社稷無疆之福?。 ?
然而，最令滿朝文武動容的，卻是一向以剛正不阿、面色冷峻著稱的鄭國公魏征。這位鐵骨錚錚的老臣。
聽著唐儉那一聲聲幾乎破音的捷報(bào)，看著同僚們難以抑制的狂喜之情，竟像是被無形的巨力擊中，身軀猛地一晃，不由自主地向前踉蹌一步，推金山倒玉柱般“噗通”一聲跪倒在冰冷的金磚之上，以額觸地，發(fā)出沉悶的響聲。再抬頭時，已是老淚縱橫，聲音哽咽嘶啞，泣不成聲：
“陛下！陛下啊！老臣…老臣…想起去歲關(guān)中那場百年不遇之大雪災(zāi)，百姓流離失所，凍餓而斃者遺骸枕籍于道…想起以往年年此時，雖略有收成，卻因賦稅盤剝，多少百姓仍需以糠秕、草根、樹皮勉強(qiáng)果腹，乃至賣兒鬻女，慘狀不忍卒睹…如今，如今竟…竟…再無此等錐心之痛矣！”
“戶戶糧囤冒尖，人人面帶飽暖之色，此乃圣君臨朝，德感上蒼，天降祥瑞，活人無數(shù)！活人無數(shù)啊！陛下！老臣…老臣失態(tài)了！失態(tài)了！”他伏地痛哭，那淚水之中，飽含著對往日黎民苦難的痛惜，對眼前這“遍地是糧”的盛世景象最純粹、最真摯的情感宣泄，其情之切，感人肺腑。
滿殿朱紫公卿，無不被魏征這突如其來的真情爆發(fā)所深深感染，許多大臣憶起往昔艱難，亦不禁偷偷拭去眼角的濕潤，殿中彌漫著一種激動、感懷而又莊嚴(yán)肅穆的氣氛。
那些出身山東五姓七望的官員們，如崔仁師、盧承慶等，此刻面上也竭力堆砌出由衷的笑容，隨著眾人一起向御座上的李世民深深躬身，齊聲道賀：“臣等為陛下賀！天降嘉禾，此乃陛下圣德感天動地之明證！”
然而，在他們那看似欣喜的笑容背后，卻隱藏著難以表的復(fù)雜心緒。
這空前絕后的糧食大豐收，意味著朝廷中樞對地方的控制力空前加強(qiáng)，億萬百姓對皇權(quán)的感恩戴德深入骨髓，他們這些世代依靠土地產(chǎn)出和糧食影響力來維系門閥地位的世家大族，其賴以生存的傳統(tǒng)根基正在被無形卻迅猛的力量所侵蝕。他們的恭賀聲，不免帶上了幾分不由衷的勉強(qiáng)與苦澀。
李世民高踞龍椅之上，聆聽著這一份份如同最美妙凱歌的捷報(bào)，俯瞰著殿下群情激昂的臣工，尤其是魏征那撼人心魄的真情流露，只覺得胸中一股豪邁之氣直沖云霄，志得意滿，睥睨天下。
這前所未有的農(nóng)業(yè)奇跡，鐵一般的事實(shí)，證明了他力排眾議、強(qiáng)力推廣新作物的決策是何等英明神武！這是足以光耀史冊、令歷代帝王都黯然失色的不世功業(yè)！
就在這片幾乎要將太極殿淹沒的歌功頌德之聲達(dá)到鼎沸之際，魏征已用袍袖用力擦去滿臉淚痕，重新挺直了腰板，恢復(fù)了那副凜然不可犯的錚臣風(fēng)骨。他再次出列，聲音洪亮如鐘，帶著不容置疑的堅(jiān)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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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今歲豐收，首功在于上天庇佑大唐，陛下圣心獨(dú)運(yùn)，勵精圖治！然，究其根源，若無杜遠(yuǎn)獻(xiàn)上此天賜祥瑞之新糧，更無私獻(xiàn)出精妙絕倫之種-->>植法門，傾囊相授，豈有今日四海升平、萬民飽暖之盛世景象？杜遠(yuǎn)之功，活命千萬，澤被蒼生，恩惠及于后世子孫，實(shí)乃彪炳千古、不世出之奇功偉績！”
他話鋒陡然一轉(zhuǎn)，語氣變得銳利如刀，直指核心：“然，臣記得清楚，前時因些許微末小事，杜縣子之爵位被褫奪，至今仍為白身。功是功，過是過，豈能輕易相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