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炮火聲,從凌晨那石破天驚的第一聲巨響開始,便再也沒有停歇過。
它不再是遙遠的背景噪音,而是變成了這座城市的呼吸——一種沉重、痛苦、瀕死般的呼吸。
閘北、虹口方向的天空被持續(xù)不斷的閃光映成一種病態(tài)的、變幻不定的橘紅色,
濃黑的煙柱如同巨獸的觸手,扭曲著升騰,將午后的天光也濾得昏暗壓抑。
baozha聲時而密集如擂鼓,震得人心肝俱顫;時而零星炸響,卻更顯突兀和驚心。
流彈尖銳的呼嘯聲偶爾劃過租界上空,引發(fā)一陣陣恐慌的騷動。
安全屋內,氣氛凝重得能擰出水來。收音機徹底啞火,
只能收到一片象征死亡的電磁噪音,切斷了他們與外界官方信息最直接的渠道。
未知,是最大的恐懼。日軍推進到了哪里?守軍情況如何?
租界的態(tài)度是什么?混亂到了什么程度?這些問題的答案,關乎生死。
韓笑靠墻坐在地上,右臂搭在屈起的膝蓋上,
左臂的傷口已被林一重新仔細清理并包扎好。雖然注射了抗毒血清并用了藥,
但毒素造成的麻木感和深層刺痛依然持續(xù)折磨著他,額頭上不斷滲出虛汗,臉色蒼白。
然而,比身體不適更讓他焦躁的,是這種被困在籠子里、對外界一無所知的處境。
他習慣了在街頭巷尾、在茶樓酒肆、在三教九流中獲取信息,
憑借經驗和直覺做出判斷?,F(xiàn)在,像地鼠一樣縮在暗無天日的地下,讓他渾身不自在。
“不能再等了?!表n笑突然開口,聲音因傷痛和缺水而異常沙啞,但語氣斬釘截鐵,
“必須出去看看。像個瞎子一樣躲在這里,鬼子打到家門口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林一正在桌前就著煤油燈昏暗的光線,用隨身攜帶的簡易顯微鏡,
觀察從韓笑傷口取樣培養(yǎng)的微生物涂片,試圖分析毒素成分。
聞,他抬起頭,金絲眼鏡后的目光冷靜而銳利:
“你的傷勢不穩(wěn)定,外面太亂。流彈、潰兵、趁火打劫的匪徒,
還有青瓷會的眼線,現(xiàn)在出去風險系數(shù)太高?!?
“風險?”韓笑扯動嘴角,露出一絲帶著痛楚和譏諷的笑,
“林博士,待在這里就沒風險?等炮彈砸穿屋頂?還是等‘清道夫’聞著味兒摸上門?
老子當年在蘇格蘭場追查開膛手,在滬西跟亡命徒槍戰(zhàn),也沒像現(xiàn)在這么憋屈過!”
他習慣性地用了過去的輝煌來強調自己的觀點,
但“蘇格蘭場”和“滬西”這些詞,此刻聽來卻有種恍如隔世的蒼涼。
他不再是那個代表法律和秩序的韓探長了。
“我們需要確切的情報,”韓笑繼續(xù)道,目光掃過林一和一旁憂心忡忡的冷秋月,
“戰(zhàn)局到底如何?租界什么反應?市面上亂成什么樣了?
還有……青瓷會那幫雜碎,有沒有趁亂搞事?這些,光靠猜不行?!?
他頓了頓,補充道,“我得回老地方看一眼?!?
“老地方?”冷秋月疑惑。
“偵探社舊址?!表n笑吐出幾個字,眼神復雜,
“那邊靠近閘北,消息靈通的三教九流多。就算……就算被炸平了,
從廢墟和周邊街坊的嘴里,也能掏出點真東西。比在這里干耗著強?!?
林一沉默了片刻。他深知韓笑的能力,在這種混亂時期,
官方信息渠道癱瘓,底層社會自有其一套信息傳遞和生存法則,
而這正是韓笑所擅長的。僵持在這里,確實被動。
“你的傷……”林一仍是擔心。
“死不了!”韓笑有些不耐煩地打斷,嘗試活動了一下左臂,
劇痛讓他額頭青筋一跳,但他硬生生忍住,
“一點小毒,還廢不了我韓笑!放心,我有分寸,就是去探探路,不惹事?!?
他掙扎著要站起來。
林一知道勸阻無用。
他走到角落,從一個隱蔽的暗格里取出一把保養(yǎng)良好的柯爾特m1911shouqiang和幾個壓滿子彈的彈夾,遞給韓笑:
“帶上。以防萬一。你的配槍留在巡捕房了,這個用著順手些?!?
韓笑接過槍,熟練地檢查了一下槍機和彈匣,插進后腰,用半舊的工裝外套下擺蓋好。
動作干凈利落,仿佛回到了過去出外勤的時候。
“謝了。”他看向林一和冷秋月,語氣少有的鄭重,
“我快去快回。你們鎖好門,誰叫也別開。”
沒有再多語,韓笑深吸一口氣,壓低了頭上的舊鴨舌帽,悄無聲息地拉開一條門縫,
像一道影子般滑了出去,迅速消失在昏暗、彌漫著不安的樓梯口。
街道上的景象,比隔著窗戶感受的更加觸目驚心。
往日還算繁華的法租界邊緣地帶,此刻行人稀少,且個個行色匆匆,面帶驚惶。
許多店鋪都上了厚厚的木板,仿佛在抵御即將到來的風暴。
空氣中彌漫著硝煙味、灰塵味,還有一種恐慌發(fā)酵后的酸腐氣息。
偶爾有巡捕房的巡邏隊快步走過,表情緊張,如臨大敵。
遠處閘北方向的炮聲如同永不停歇的悶雷,持續(xù)敲打著每個人的耳膜。
韓笑盡量低著頭,貼著墻根的陰影快速移動。
他熟悉這里的每一條小巷,每一個拐角。他避開主要街道,專挑七拐八繞、污水橫流的里弄穿行。
越靠近老城廂和閘北方向,景象越發(fā)破敗混亂。
路上開始出現(xiàn)攜家?guī)Э凇⑼浦気嗆?、背著簡單包袱的逃難人群,哭聲、喊聲、咒罵聲混雜在一起。
一些潰散的士兵,軍服襤褸,丟盔棄甲,眼神空洞地夾雜在人群中。
倒塌的房屋、燒焦的梁柱、破碎的玻璃隨處可見,無聲地訴說著炮火的殘酷和無情。
他的心一點點沉下去。情況比他預想的還要糟糕。
他加快了腳步,憑借著對地形的極致熟悉,
在廢墟和混亂的人流中艱難穿行,像一條游魚,滑向記憶中的那個地方。
越接近偵探社所在的弄堂,不祥的預感就越發(fā)強烈。
空氣中的焦糊味越來越重,還夾雜著一種木材和織物燃燒后特有的、令人作嘔的氣味。
終于,拐過最后一個熟悉的街角,眼前的景象讓他呼吸一窒,腳步猛地釘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