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zhí)煨挠植恢肋@是哪朝哪代，自然不知道他們是穿甚衣服、如何行事。他只扮作一個稍微識點大字，頭腦還算靈活的愣頭青，跟在村長身邊，給這些什么“天使”啊“欽差”的回話。

他唯唯諾諾地低著頭，弓著腰，聽村長操著一口鄉(xiāng)音同“大人”說話，思忖著村中對待這些人的態(tài)度。

規(guī)矩變了，沒辦法的事。今日放進這一個人，明天放進更多的人。收留了一個皇子，那怎么能不迎進欽差？那皇子是走還是留、欽差是走又還是留？這不是他一個十六歲的少年能決定的。

那他之前是怎么說服他們留下宮越的？張?zhí)煨南?，那時他一心撲在鬼神之說上，考慮別的事情都不大周全，憑著一腔熱血就去游說，怎么敢把留下宮越這件事完全攬在自己身上呢？

他講的那些道理，難道村長、村里的那些別人，就不懂了嗎？

他們應(yīng)對“天使”啊“欽差”啊，可不是長久生活在桃花源中、兩耳從不聞窗外事的人該有的樣子。

他們應(yīng)該原本就是想要留下這個人……就像他們現(xiàn)在也留下了朝廷命官，甚至都替他們劃出了成規(guī)模的院落，與宮越隱匿之處遙遙相對，二者形成一個夾角，正巧將村后的矮山夾在中間。

他們的說辭是這樣的，他們的確見到了逃難的人，還以為是逃兵災(zāi)的——那么狼狽的一群人，富家子弟的做派，牽著一兩匹馬，不過人也憔悴恍惚，馬也受傷瘦削。對方在村里留了五六日，后來在某天夜里又悄無聲息地走了，至于是往哪里走？沒人看到過，夜里偷偷走的，一聲犬吠都沒惹出來。

倘若說是一夜，一兩日，那天使啊，欽差啊的，就要立刻回身上路了。可一聽聞足足“五六日”，幾人便對視一眼，這個浩浩蕩蕩的隊伍就停下了。他們幾乎占據(jù)了三分之一的村子，張?zhí)煨暮退锛抑幸沧∠聨讉€人，畢竟有品級在身的官員也得要有人伺候著，這么一來他們自然把空的院落住滿，而剩下那些……那些人，張?zhí)煨闹浪麄兩砩蠋Я宋淦鳌?

住在他家里的這幾個，沒有品級，也不像下人。張?zhí)煨挠^他們的身材品貌，能覺察出明顯的殺氣，只能說是掩藏得還不夠好。

他們的刀劍藏在哪里？貼身，還是行李？自從這幾個人在他家里住下，他娘就勒令他不許一個人出門，更不許一個人在家待著。如果可以，他娘本也不許他去村長那里幫忙，可惜村里識字的小伙子就這一個，幾天下來，他甚至和這隊伍中的有些不拘于身份地位的人混熟了。

他聽他們說——他給他們端菜倒酒，聽他們酒酣耳熱時吹牛，說二皇子一事已經(jīng)有了眉目。另一個人立刻拍案而起，大笑大叫，什么“二皇子”！一介罪人，找到之后立刻枷往京城，你這稱呼若是傳出去了，咱們也討不了好！他們就這樣笑著罵著，把被定罪、即將被廢為庶人的“二皇子”在口舌中煎炸一番，好像他曾經(jīng)的身份也是他的罪責(zé)一般。

原來是已經(jīng)定了么？

張?zhí)煨难塾^鼻鼻觀心，上完這一輪酒，退了出去，在門外繼續(xù)細細地聽。

巫蠱。

好眼熟的罪名，好俗套的故事。

但是聽他們的口氣，好像確信有此一說。而如今京內(nèi)有“國師”，靈目齊開，說是能找到“罪人”的蹤跡，不日發(fā)信，他們這些在外奔波的，又聽了村長這邊的消息，必能搶先拿下那人。

他們是真的喝多了，一會兒已將封賞視作囊中之物，說著說著，一會兒又抱怨起村長來。酒杯一摔，有人說這老頭子會不會老糊涂了，倘若他說他見過的那個人根本不是他們要找的呢？另一人就立即反駁，這村子又不是只有村長一個說見過，那個識字的小伙子不也見過？嘿，雖說他當(dāng)時沒說話，我可是看見他點頭了。

張?zhí)煨囊徽疵貞浧饋?，自己點頭了嗎？他完全沒有這段記憶??！他也不該點那個頭——他真的點頭了嗎？

說話的那人又說，你們別不信，我的二舅姥是當(dāng)今國師妹子的手帕交的姑姥爺?shù)纳欧繈鹱拥逆ㄦ?，我也是學(xué)了兩招，他一定是微微點了頭，我分辨他臉上的神色，就可以知道，他不僅是見過村長所說的那個人，他甚至還知道那個人的下落。

張?zhí)煨穆牭竭@兒，后脖子就冒了一脖子的汗，風(fēng)一吹，冷颼颼的，冷得他想在屋外跺腳，又怕得一動也不敢動。

聽完這番話，屋內(nèi)有一陣大笑。

張?zhí)煨慕┲弊?，不敢再頻繁進屋里去給他們倒酒。

推杯換盞，夾菜吃菜。他們還凈在埋汰這村子、那村長，說這村里的升斗小民，眼皮子淺、沒眼色！不曉得孝敬大人，蠢得掛相，不怪這一村子才出了一個能念書識字的。說既然停留了五六天，那留下的痕跡怎么一點也沒找著？還是雞啊鴨啊牛啊羊啊養(yǎng)太多了，保不齊什么信物證物就被挖了吃了，踩到泥里了。哎，說到這個，不如去淘淘溝渠？不是說二皇子所過之處，凡水流都有所神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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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那個人，之前老是“二皇子”“二皇子”的那個聲音，總是記不得“二皇子”已經(jīng)是個帶罪的庶民身了。于是之前反駁他的立刻跳出來再反駁他，溝渠怎么淘？這村子還有溪水河流，山泉深井，我看來與其信你那套說辭，倒不如翻翻地來的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