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接上回。
明山散人那蘊含著數(shù)百年積郁、失望與憤怒的詰問,如同九天驚雷,又似萬鈞山岳,轟然砸落在葉青兒的心神之上。
“你——可——有——半——分——后——悔?!”
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化神修士的無上威壓,震得葉青兒氣血翻騰,識海嗡鳴。
周遭的空氣似乎都凝固了,竹山宗外門區(qū)域的幻霧陣邊緣,死寂得只能聽到山風吹過竹葉的沙沙聲,以及葉青兒自己有些紊亂的心跳。
后悔?
葉青兒在那龐大的壓力下,微微低下了頭,避開了明山散人那仿佛能洞穿靈魂的銳利目光。
她的白色長發(fā)垂落下來,遮掩住了她此刻臉上的神情。
她的內(nèi)心,正掀起滔天巨浪。
枯木真人……那個她恨之入骨,不惜觸怒化神老祖也要將其徹底滅魂的仇敵,竟然有著如此不堪回首的過去?
衡州遺孤,父母皆喪于古神教之手,身負血海深仇,對力量有著偏執(zhí)的渴望……最終卻因壽元所困,道途無望,墮入魔道,殘害同門?
這一切的因果,如同一條扭曲陰暗的藤蔓,纏繞交織,最終結(jié)出了枯木真人那枚惡果。
而明山散人,這位她一直認為是冷酷算計、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宗門老祖,其內(nèi)心深處,竟然還藏著對師弟如此復(fù)雜的情感。
以及那耗時數(shù)百年、試圖以沁云竹和幻霧陣為依托,為枯木道人尋一個“贖罪”與“延續(xù)”的宏大卻最終落空的謀劃?
這巨大的信息量,這完全顛覆了她以往認知的“真相”,讓葉青兒一時之間心神搖曳。
她不得不承認,在聽到枯木道人身世的那一刻,她堅硬如鐵的心,的確產(chǎn)生了一絲極其細微的松動。
那是對命運弄人、對仇恨循環(huán)的一絲本能唏噓。仿佛看到一條奔涌的仇恨之河,從衡州的血與火中發(fā)源,流經(jīng)枯木道人扭曲的一生,最終卻在寧州,濺濕了她葉青兒的衣襟,也染紅了唐森和無辜者的結(jié)局。
這循環(huán)往復(fù)的悲劇性,令人窒息。
同時,她有那么一瞬間,甚至想起了自己和已經(jīng)被她逐出師門的西洲徒弟霍華德的事情。
自己當年差點就殺了霍華德,也正是因為霍華德親手殺了他自己的母親,也就是她在竹山宗關(guān)系還算不錯的一位名叫“梁絲挽”的師妹。
然而,霍華德之所以殺了梁絲挽,卻又是因為梁絲挽已經(jīng)墮落為了一個暴君。
在西洲……甚至都稱不上統(tǒng)治,而是已經(jīng)將西洲化作了一個大型的屠宰場,像宰殺牲口一樣定期屠殺和奴役著西洲人。
而自己,卻為了已經(jīng)墮落為暴君的梁絲挽,要殺霍華德——只因為他騙了她,騙她說,梁絲挽是在幡然醒悟之后,為了替西洲解除靈氣封印,自愿走入祭壇作為祭品犧牲。
而實際上,梁絲挽是在喝醉之后被他親手推進去的。
而且,自己還在一百八十年前,為了讓自己的師父青蛇真人從金丹突破至元嬰的概率更大些,在天機閣的拍賣會上買下了明知是魔道丹的祭魂生靈丹,想要提升青蛇真人的資質(zhì)。
在青蛇真人明確拒絕之后,還直接強行把丹藥喂進了青蛇真人嘴里。
雖然后來青蛇真人似乎因此終于突破到了元嬰,但那強行喂藥的行徑,與明山散人想強逼道侶修煉《枯木功》又有何本質(zhì)區(qū)別?
不過都是打著“為你好”的旗號,行強迫之實。
這么說來……在這一點上,自己做的似乎還不如明山散人好。
至少,明山散人最終尊重了晴岑仙子的選擇,沒有真正強迫。而自己,卻對師父用了強。
如此這般……自己和如今的明山散人,又有什么區(qū)別?
都是那般自以為是,為了自己認定的目標或人,便可罔顧他人意愿。
若是換做自己在明山散人這個位子上,面對一個身負血海深仇卻走入歧途的師弟,自己……真的能比他做得更好么?
會不會也因為一絲憐憫或利用之心,而做出類似的縱容或“安排”?
這一連串的自我拷問,如同冰冷的錐子,刺得葉青兒道心微顫。
她與明山散人,在某些方面,竟像是鏡相一般,映照出竹山宗某種宿命般的輪回——強者對弱者的支配,自以為是的“拯救”,以及仇恨滋養(yǎng)出的新的仇恨。
然而,這一絲唏噓、松動與自省,僅僅持續(xù)了剎那,便被更冰冷、更堅硬的意志徹底碾碎!
唏噓歸唏噓,理解歸理解,但這絕不意味著后悔!更不意味著認同!
自己的確是差點殺了霍華德沒錯,但那是在被江淺夢挑撥,加之自己心態(tài)不穩(wěn)的情況下做的沖動之舉。
在被徒弟喊醒之后,立刻十分后悔自己的決定,立刻停手,并未繼續(xù)加害。
更重要的是,自己從未縱容梁絲挽的暴行!
梁絲挽在西洲的所作所為,沒有哪怕半分是她的指使或縱容,而是純粹的個人墮落。
她之所以沒管,是她根本不知道梁絲挽去了西洲,更在霍華德給她講述之前,幾乎完全不知其惡行。
若是她知道梁絲挽在西洲作惡,甚至在寧州就墮落成了類似枯木真人的存在,她只會毫不留情地將梁絲挽斬殺!
這一點,她問心無愧!
而在八十年前將霍華德逐出師門,其實說到底,也只是自己的虛榮心和對于他的愧疚結(jié)合后,自覺無顏再見他。
這與明山散人對枯木道人長期的、實質(zhì)性的縱容,直至釀成大禍,然后又想殺她,到如今還問她后不后悔,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
因此,自己的確和明山散人有一定的相似性,宛如竹山宗一個注定的輪回。
但實際上,情況卻根本不是這般。
更何況,枯木真人的悲慘過去,是他選擇墮落的原因嗎?
或許是的。
但這絕不是他可以將屠刀揮向更弱者、殘害如唐森那般無辜弟子的借口!
每個人的苦難都不盡相同,但絕不是作惡的理由!唐森何其無辜?
那些被枯木道人煉成丹藥的修士又是何其無辜?
他們的血仇,難道就因為枯木道人有一段悲慘往事,就可以一筆勾銷了嗎?
絕對不能!
葉青兒心中的信念經(jīng)此一番拷問,不但沒有徹底動搖,反而如同被淬煉過的精鋼,更加堅定、更加純粹。
她葉青兒當年殺枯木真人,是為唐森報仇,是為那些枉死之人伸張正義,是替天行道!
此事,她問心無愧,縱然時光倒流,她依舊會毫不猶豫地再殺他一次!
甚至,若早知枯木道人所為,只要她有能力,她會在其釀成大禍前,就提前將其斬除!絕不會給他殘害唐森的機會!
至于明山散人那數(shù)百年的謀劃?那試圖將枯木道人煉為陣靈、用以磨礪弟子對抗古神教的“良苦用心”?
在葉青兒看來,這更是荒謬絕倫,一廂情愿!是徹頭徹尾的昏聵之舉!
一個早已被仇恨和魔功扭曲了心智、連基本同門之誼都能拋棄、以同門精魂煉丹的魔頭,即便煉成陣靈,誰能保證他不會在幻陣中繼續(xù)作祟,潛移默化地腐蝕弟子心性?將對抗古神教的希望,寄托在這樣一個魔頭身上,簡直是與虎謀皮,愚蠢至極!
真不怕枯木真人繼續(xù)吃小孩?
明山散人此舉,與其說是為了宗門,不如說是為了彌補他自身對師弟走入歧途卻無力挽回的遺憾和愧疚!
是一種極端自私的執(zhí)念!是為了自我安慰,而非真正完全為宗門考慮!
為了他這自私的執(zhí)念,就可以無視枯木道人犯下的罪孽?
就可以讓那些枉死者的冤魂不得安寧?就可以拿整個宗門未來弟子的心性去冒險?簡直可笑!可悲!
更何況,明山散人口口聲聲為了對抗古神教,可他身為化神修士,坐鎮(zhèn)寧州,又為對抗古神教做了多少實質(zhì)性的努力?
不過是守著竹山宗這一畝三分地,搞些改良陣法、培育靈竹的“長遠之計”,卻對近在咫尺的古神教侵蝕缺乏積極進取的行動。
相比之下,她葉青兒和禾山救世軍的將士們,才是真正在與古神教的血戰(zhàn)中拋頭顱、灑熱血!
而明山散人,卻在她即將與救世軍并肩血戰(zhàn)、最需要她這元嬰戰(zhàn)力之時,一紙亂命將她調(diào)離,間接導(dǎo)致了救世軍幾乎全滅的慘劇!
皚大寶和數(shù)百將士的血尚未干涸!這筆血債,又該如何算?
現(xiàn)在卻來跟她談什么對抗古神教的大局?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明山散人,你縱容枯木道人在先是實,調(diào)離我導(dǎo)致救世軍近乎覆滅是實,如今又在這里擺出一副情深義重、苦心孤詣的模樣,試圖用所謂的“真相”和“大義”來動搖我、詰問我?
你不過是個沉溺于過去、行事糊涂、自私自利、昏聵無能的老朽罷了!這竹山宗若繼續(xù)由你和青竹道人這般掌控,談何未來?談何對抗古神教?
只會一步步走向腐朽沒落,甚至可能在某一天,步了枯木道人父母的后塵,被古神教吞得骨頭都不剩!
這一刻,葉青兒心中再無半分迷茫。明山散人這番看似推心置腹的“坦白”,非但沒有讓她產(chǎn)生絲毫悔意,反而讓她更加看清了對方的本質(zhì),更加堅定了她與李青鱗謀劃造反之事的必要性與正當性。
這竹山宗,必須革故鼎新!這寧州抗魔的大旗,必須由真正有擔當、有魄力、心中有底線的人來扛起!
但……至少現(xiàn)在,還不是翻臉的時候。
電光火石之間,葉青兒腦中思緒電轉(zhuǎn),已然做出了決斷。她需要演戲,需要偽裝出一副被“真相”所震動、內(nèi)心掙扎、最終“悔悟”的模樣,來麻痹明山散人,為自己和李青鱗爭取寶貴的時間和空間。
只見她依舊低著頭,肩膀卻開始微微顫抖起來,仿佛內(nèi)心正經(jīng)歷著巨大的沖擊和掙扎。
她刻意讓呼吸變得急促而不穩(wěn),甚至暗中運轉(zhuǎn)靈力,逼出了一層細密冷汗于額角與鼻翼,臉色也顯得有些蒼白。
良久,她緩緩抬起頭,臉上已不再是之前的冰冷與漠然,而是充滿了復(fù)雜的情緒——有震驚,有恍然,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掙扎與愧疚?
她的眼神不再銳利,反而顯得有些渙散和茫然,完美地演繹了一個信念受到巨大沖擊的形象。
她的嘴唇翕動了幾下,才用帶著些許沙啞和明顯顫抖的聲音,艱難地開口道:
“太……太上長老……我……我……”
她似乎不知該如何組織語,目光有些游離地掃過周圍的霧氣,最終又落回明山散人臉上,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茫然與無措:
“弟子……弟子從未想過……枯木前輩他……竟有如此過往……衡州遺孤……血海深仇……”
她重復(fù)著這幾個關(guān)鍵詞,仿佛在努力消化這驚人的信息,每一個字都說得異常緩慢沉重。
“弟子……弟子一直以為,他天性殘忍,墮入魔道乃是本性使然……卻不知……竟是……被古神教所害,被這世道所逼……”
葉青兒的語氣中,適時地融入了一絲對古神教的切齒痛恨,這恨意半真半假,真的部分是對古神教的深仇,假的部分則是借此來巧妙地將焦點從枯木道人本身的罪責上轉(zhuǎn)移開,并試圖引發(fā)明山散人的共鳴。
“而太上長老您……數(shù)百年來,竟一直暗中籌劃,欲以沁云竹養(yǎng)魂,以幻霧陣為基,全其抗古神教之遺志,甚至……愿讓他以陣靈之身贖罪……”
葉青兒的聲音愈發(fā)低沉,帶著一種仿佛被對方巨大付出和深沉心思所震撼的感慨:
“此等胸懷……此等良苦用心,弟子以往竟絲毫未能體察……只覺得太上長老您不近人情。”
她適時地停頓,臉上露出了極其復(fù)雜的神色,有懊悔,有自責,甚至眼圈都微微有些發(fā)紅,聲音也帶上了更明顯的哽咽:
“反而因一己私仇,壞了太上長老數(shù)百載謀劃,讓您這唯一能彌補遺憾、亦是增強宗門之力的設(shè)想……徹底成空……只能另尋替代。”
說到此處,葉青兒適時地再次停頓,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在極力平復(fù)激動的情緒,然后才繼續(xù)道,語氣充滿了沉痛:
“弟子當年……只念著為唐森報仇,只想著除惡務(wù)盡,恨其殘害同門,手段酷烈。卻未曾深思這背后因果,未曾體諒太上長老您與枯木師叔之間的師兄弟情誼。
更未曾想到,枯木師叔對古神教的恨意,或許……或許能化為宗門之力……弟子此舉,竟是斷送了宗門一個可能的機會……”
她猛地抬起頭,目光中似乎多了一絲“明悟”與“決絕”,對著明山散人,深深一揖到底,語氣懇切而沉痛:
“太上長老!今日得您坦,弟子方知自身當年之魯莽與短視!”
“雖則枯木師叔罪孽深重,死有余辜,但弟子……弟子不該如此決絕,連一絲轉(zhuǎn)圜之機也未留,致使太上長老心血付諸東流,亦……或許讓宗門失卻一分對抗古神教之力!
此事……是弟子考慮不周!弟子……心中有愧!若長老愿意,便罰弟子吧?!?
葉青兒這番表演,可謂是聲情并茂,將一個被巨大信息沖擊、內(nèi)心經(jīng)歷激烈斗爭后“幡然醒悟”、甚至開始“反思自身”的形象演繹得淋漓盡致。
她明白了,對于明山散人這等活了上千年的老怪物,單純的否認或強硬絕非上策,唯有表現(xiàn)出被“真相”和“大義”所觸動,引發(fā)其內(nèi)心的“共鳴”與“憐憫”,方能最大程度地取信于人,降低其戒心。
果然,明山散人看著葉青兒這番“真情流露”,那原本銳利如刀、飽含質(zhì)問與怒火的目光,漸漸緩和了下來。
籠罩在葉青兒身上的化神威壓,也如同潮水般緩緩?fù)巳ァ?
他沉默地看著深深鞠躬、肩膀似乎仍在微微顫動的葉青兒,眼神中那復(fù)雜的情緒再次流轉(zhuǎn)——有追憶,有遺憾,有釋然,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以及某種仿佛放下心中大石的輕松。
許久,明山散人輕輕嘆了口氣,這嘆息聲不再像之前那般充滿壓迫感,反而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蒼涼,甚至有一絲如釋重負。
“罷了……罷了……”
他擺了擺手,語氣恢復(fù)了之前的平淡,但多了一絲蕭索與無奈:
“起來吧。往事已矣,枯木師弟……他終究是走上了不歸路,落得那般下場,雖然可憐,可悲,卻也是他自身選擇,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他踱步到一旁,望著遠處云霧繚繞、層巒疊嶂的山巒,背影在朦朧的霧氣映襯下,竟顯得有些佝僂和落寞,仿佛一瞬間老去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