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江城像個倒扣的蒸籠,下午三點(diǎn)的太陽把柏油路曬得冒油,林默騎著他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藍(lán)色電動車,車筐里的外賣箱燙得能煎雞蛋。汗水順著他的額角往下淌,砸在滿是劃痕的車把手上,暈開一小片水漬,又很快被熱風(fēng)烤干。
他的藍(lán)色外賣服后背已經(jīng)洇透了,貼在脊背上像塊濕抹布,左手虎口處那道淺疤在陽光下格外明顯
——
那是上個月送熱湯時,餐盒灑了燙出來的,現(xiàn)在摸起來還能感覺到皮膚的粗糙。手機(jī)支架上的訂單界面跳個不停,“蜂鳥速運(yùn)”
的系統(tǒng)提示音尖銳得像針扎:“距離訂單超時還有
15
分鐘,請盡快送達(dá)!”
林默擰動車把,電動車發(fā)出一陣
“吱呀”
的抗議,加速穿過一條窄巷。巷子里飄來包子鋪的香味,是王桂蘭阿姨的
“桂蘭包子鋪”,平時這個點(diǎn),王阿姨總會隔著玻璃朝他喊一嗓子
“小林,要不要來個肉包墊墊”,但今天巷口停了輛城管的電動車,王阿姨的鋪?zhàn)雨P(guān)著半扇門,只能看到她在里面急急忙忙揉面的影子。
真域爆發(fā)半年了,世界早變了樣。
沒人知道那股突然籠罩全球的
“真域”
是怎么來的,只記得半年前的某個清晨,所有人一開口,就再也說不出半句假話。一開始是混亂的
——
情侶吵架時把
“我早就嫌你煩了”
說出口,老板開會時直
“這個項(xiàng)目就是騙投資人錢的”,甚至連街上的小偷被抓時,都會梗著脖子說
“我就是覺得你錢包鼓,想偷了換酒喝”。
后來世界就
“適應(yīng)”
了這種真實(shí)。商家把
“這衣服成本
50
賣你
200”
寫在價簽旁,公司招聘時直接標(biāo)注
“要能加班,工資不高”,連城管執(zhí)法時,都會提前跟小販說
“我半小時后過來查占道,你要么挪要么被抄”。
他盯著手機(jī)上的訂單地址
——“江城花園
3
棟
2
單元
101”,但剛才在小區(qū)門口問保安時,保安直愣愣地說
“3
棟早就拆了,現(xiàn)在是臨時停車場,這客戶肯定填錯了,想讓你超時賠錢”。
林默的心沉了沉。這已經(jīng)是這個月第三次遇到這種事了。
真域里,客戶連撒謊都懶得裝,他們會直接在電話里說
“我就是想讓你超時,平臺罰你錢跟我沒關(guān)系”,甚至有人會故意等到超時后,當(dāng)著他的面說
“我不收貨,你自己賠錢吧”。平臺也一樣,客服接電話時從不繞彎子,上次他申訴超時,客服直
“老板說了,每個月要扣夠
20
騎手的超時費(fèi),才能補(bǔ)公司的虧損,你的申訴通過不了”。
電動車停在江城花園小區(qū)門口,林默撥通了客戶趙磊的電話。聽筒里傳來不耐煩的聲音,背景里還有游戲的音效:“怎么還沒到?我都等半天了!”
“趙先生,我在小區(qū)門口,保安說
3
棟已經(jīng)拆了,您是不是填錯地址了?”
林默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和。
電話那頭頓了一下,然后傳來毫無掩飾的笑意:“哦,拆了???我早就知道了。我就是想讓你多跑會兒,超時了好賠錢。誰讓你們騎手送慢了都找借口,現(xiàn)在真域,我實(shí)話告訴你,我就是故意的。”
林默握著手機(jī)的手指緊了緊,指節(jié)泛白。他想說
“你怎么能這樣”,想說
“我這單送完才賺
5
塊錢,超時要罰
50”,但話到嘴邊,只變成了一句無力的
“那您能告訴我正確地址嗎?”
“正確地址?”
趙磊嗤笑一聲,“我憑什么告訴你?你超時了跟我沒關(guān)系,反正餐我不要了,錢我也不會退。你自己看著辦吧。”
電話被掛斷了,忙音
“嘟嘟”
地響著,像在抽林默的耳光。
他低頭看了看外賣箱里的餐
——
一份水煮魚,湯汁已經(jīng)撒了一些,油乎乎地蹭在餐盒上。這是從城南的川菜館取的,騎了四十分鐘才到這兒,現(xiàn)在超時已成定局。
手機(jī)屏幕跳出來一條短信,是平臺發(fā)來的:“訂單編號
10892
超時,罰款
50
元,從本月工資中扣除。”
林默靠在電動車上,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空氣里全是熱氣和汽車尾氣的味道。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錢包,里面只有三張皺巴巴的紙幣
——
一張
50,一張
20,一張
7
塊,總共
77
塊錢。
昨天母親打電話來,說家里的降壓藥快沒了,讓他寄點(diǎn)錢回去;妹妹在老家讀高中,下個月要交學(xué)費(fèi),老師已經(jīng)催了兩次,說再不交就要停課。他這個月送了兩百多單,算下來能賺四千多,但扣除之前的罰款、電動車維修費(fèi)、房租,現(xiàn)在手里就剩這
77
塊。
50
塊的罰款,幾乎要了他半條命。
他騎著電動車漫無目的地走,不知道該去哪兒?;卣军c(diǎn)?站長肯定會說
“超時是你自己的問題,跟平臺沒關(guān)系”;去找趙磊理論?趙磊在電話里都敢說實(shí)話,見面了只會更囂張;去申訴?上次申訴的結(jié)果就是客服直
“沒用,老板說了算”。
真域里,連委屈都沒法藏。所有人都在說真話,可真話往往最傷人,最沒用。
他騎到了一個便利店門口,冷氣從玻璃門里鉆出來,勾得他想進(jìn)去涼快會兒。但他摸了摸錢包里的
77
塊,又把腳收了回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