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花開始很猶豫。父親告訴過她,男女授受不親,她還沒有看到自己的丈夫,怎么能夠先趴到其他男人的身上呢?燈花不讓背,又不肯讓接親的人牽手,就一直跟著他們走路。很快,鄉(xiāng)村小路讓小腳吃盡了苦頭。燈花纖纖細步,那速度也讓迎親隊伍一路牢騷。大概走了一兩里路,就到了一個山坳,燈花就坐下來走不動了。
有玉焦急地看了看燈花,對燈花說,大嫂,有財在家里等著我們呢,這樣走下去天黑也到不了家,雖然沒有隆重的婚禮,但大哥還是挑了吉時,等著和你完婚的。說著,他朝燈花把身子彎了下來,蹲在前頭。燈花再次猶豫了一下,還是伏到了他的背上。
在燈花的身后,是母親突然迸發(fā)的歌哭。燈花聽出來了,母親的哭嫁,比她上一次離家還要強烈和悲傷。那是壓抑之后的失控,有著一股洪水決堤的力量。為此,燈花忍不住淚水磅礴,打在背親者的身上!
梅江邊的女人,除了出生時無意識的啼哭,還要經(jīng)歷兩次重大的歌哭,一次是女兒出嫁,一次是父母逝世。雖然一是喜事,一是白事,但身為母親和女兒,都會在歌哭中迸發(fā)同樣的悲傷。
這是父系社會以來女人獨有的命運。女兒離家,骨肉分隔,自是悲傷,雖然背后有無限的祝福和欣喜??藜薜母枵{,是女人們自己調試的。能樂者會編織若有若無的旋律。不能樂者,是純粹的說唱,但也是富有節(jié)奏、自成曲調。而哭嫁的詞多是臨時編制,訴說女兒的懂事與能干。它不只是對女兒的總結,更像是一種宣告,希望女兒此去新家能得到尊重和疼愛。
敦煌這一代,親歷了梅江邊最后的哭嫁。那是在他兩個姐姐出嫁時。敦煌對獨依說,事實上梅江兒女長大,往往與母親有越來越多的齟齬。但到了出嫁這一天,母親的歌哭中全是離愁。獨依和薪火自然無法理解那個年代的哭嫁。因為她們覺得,自己就算是成家,父母的家還是可以自由來去。
獨依倒是對“哭嫁歌”略有研究,但就像是看《贛南民歌集成》一樣,沒有音調的歌詞就像是脫離流水的沙子,不再動人。獨依當然看的是整理過的歌詞。比如“天上星多月不明,爹爹為我苦費心,爹的恩情說不盡,提起話頭難盡”,比如“一怕我們受饑餓,二怕我們生疾病;三怕穿戴比人丑,披星戴月費苦心”。
這次,“燈花”帶來的現(xiàn)場說唱,卻是即興的,歌詞與曲調深契燈花的身世,這是讓薪火與獨依大為感嘆!
母親的歌哭聲越來越遠。燈花止住了淚水,聽任男人的肩背在蒼翠的群山中把她運載遠行。四個男人一路上輪流著起起下下。
去往山頂?shù)男÷飞希m然正是寒冬臘月,除夕將至,但背親的漢子累得渾身是汗,汗水滲透燈花的襖子上。有玉把擔子挑上了山頂,望著下面四個人輪流換著,停歇的距離越來越短。一個人沖有玉呼叫,下來幫一段吧,大家累得不行了啦!
背親是一件多么難堪的事情!燈花跨在男人的肩背上,兩瓣細小的屁股被兩只大手托著,胸部盡量拘束著不擠壓男人,甚至抓著手帕以肘相抵,但背親的男人深一腳淺一腳,步伐不穩(wěn)時新娘仿佛驚慌的騎手,不得不全身伏在馬背上,任憑馳騁。
好在有玉在一邊看著,幾個男人還不敢不規(guī)矩。男人身上的氣味通過汗水散發(fā),越來越濃重。燈花覺得自己充滿罪過。一仰頭,蔚藍的天幕上白云翻滾,一只蒼鷹在盤旋飛翔,更加覺得自己是塵世的一個累贅。
燈花幽幽地想,如果當初不聽父母的引導,不把雙腳板壓榨成三寸金蓮,那她現(xiàn)在就可以在山路上自由行走。燈花朝有玉望了一眼,心想,這些勞苦的人終究算是幸福的,可以健健康康地生活著,勞動著,身體上并沒有拘束。又想,從迎親的隊伍可以看出,夫家肯定不是富裕人家,將來的家庭怕是要用自己的小腳和雙手親自操持的。
燈花胡思亂想的時候,有玉在山頂上等得不耐煩。他沖下山路,從一個男人背上接過燈花,邁開了沉穩(wěn)的步子向山頂走去。她從漢子們的哄笑聲中知道,有玉就是有財?shù)牡艿堋K荒軓难壍慕嵌?,遙想著另一副寬闊的肩膀。那是燈花未來的港灣了。而燈花未曾想過,這時有玉也是個未婚的漢子,第一次與女人的身體親近接觸,那手帕上的香氣,一波一波困擾著他的內心。
出了山頂,燈花才發(fā)現(xiàn)這原是蓮華山伸向梅江的山梁。山梁被梅江與支流夾住,為此下山就遇上一條河流。河流不寬,有只小船泊在渡口。對岸的村落炊煙升起,制作年貨的味道飄忽可聞。
燈花上船,想起那一次在梅江上過渡的情景。那是她第一次坐船。那江面寬闊得多。由于艄公不在,她坐上了有財?shù)拇K恢雷约赫嬲囊鼍?,就是這個撐船的男人。有財也不知道自己的姻緣,沒有顧及過渡的人群,一味以走船的慣性操作,弄得船身晃蕩,把燈花的紅紗巾也晃掉了。
燈花坐船弦上,久等不見艄公撐渡。有玉說,年關到了,家家戶戶都忙著過年,船家恰好做年貨,看來一時是指望不上了。有玉于是拔了竹篙,準備自己動手把渡船撐過去,走完親后再把船撐回來。
這個渡口,離河村只有一兩里路。
背親的男人走累了,坐在船頭不動。有玉嫻熟地操著竹篙,銀色的尖嘴探入了江底,在石頭上發(fā)出咚咚的響聲。燈花雙手緊緊地攀著船弦,生怕暈眩掉入水中。一道殘陽鋪在江水中,無數(shù)閃著白光的小魚在江水中跳躍,回落,仿佛江水被殘陽煮成了沸水。江面的冷氣在彌漫開來,沁入骨髓。
燈花把手從船弦上抽回攏進袖中,但剛放手就感到船身在晃蕩,嚇得趕緊攀住,心怦怦跳著。
望著無盡的暮色和河水,燈花想起第一次出嫁,心頭凄惻,悲從中來。自從雙腳禁錮之后,出嫁之路就是她最遠的旅途。外婆家雖然遠,去做鞋時外婆請了轎子來迎接。外婆是黃石的大戶人家,自然不會讓燈花走遠路。
更加悲愴的是,第一次坐在花轎里,蒙著紅蓋頭,她只知道一路顛簸著,江山景物無心欣賞,留在記憶的只有陳家大院雜亂的聲音和腳步。而這次通往河屋出嫁之路,沒有蓋頭,寬闊的天地一覽無余,但固定在幾個男人的肩背上。
她并不知道,一輩子要依靠的男人,會是什么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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