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來想去,胡惟庸只得出一個結(jié)論:陛下變了!
“對,變了!”
不光是這一件事,近來朱元璋種種行為,諸般舉措,都愈發(fā)不像原來的他了。
胡惟庸跟隨朱元璋多年,對其秉性很是了解,在他看來,朱元璋生性暴烈,最是剛耿不阿,以他性情,他絕想不出這么些彎彎繞繞,也絕不會有這些奇謀妙策。
可近來的朱天子,巧設妙計針對儒家傳人,又拿出簡化字等新奇創(chuàng)舉推廣教化,現(xiàn)如今,更通過遠方軍情推算出倭寇與海商勾結(jié)。
這種奇謀妙算,哪里像是他朱天子?倒更像是那劉伯溫的手筆才對!
“劉伯溫?”
胡惟庸忽地眉頭一蹙,眼眸里多了些疑惑:“是他在幕后幫扶指點嗎?”但思慮片刻,胡惟庸旋即搖頭道:“不對……”
劉伯溫自回京后,一直窩在府中養(yǎng)病,深居簡出,他連皇宮都沒進過,又如何出謀劃策?
再者說來,那劉伯溫畢竟也是讀書人,他與那宋濂交往極好,他又怎會替天子出謀劃策區(qū)對付宋濂那般儒臣?
更何況,朱元璋近來種種奇謀妙策,既高瞻遠矚,又另辟蹊徑,還隱約透著股邪詭之氣,這種計謀,倒不像是正道讀書人出身的劉伯溫手筆。
“難道……陛下背后還另有高人?”
胡惟庸思量許久,仍難得正解,眼眸略動,他當即起身叫道:“來人!”
相府老管家應聲趕到,胡惟庸在其耳側(cè):“你去查一查,看看陛下近來……”
一番耳提面命,老管家轉(zhuǎn)身而去。
做完吩咐部署,胡惟庸再嘆口氣,幽眼望向堂外天邊,他眼眸里,疑惑迷茫交織,久久消散不去。
……
既要盤查天子背后高人,自要追索其行蹤,但相府縱然豢養(yǎng)著不少高人,卻也沒能耐去盤查天子行跡。
因此,他們能走的路,只有兩條,一則,詢問陛下近來與哪位王公大臣走得近,常召喚誰覲見,又常去誰府上,然而卻查無所獲。
二則,便是死辦法,苦等在皇宮門口,尋機會追探其行蹤,但幾日下來,仍是苦等無果。
“稟老爺,小人無能,陛下近來深居宮中,并未離宮出行,似也沒征召過朝臣覲見?!?
當老管家苦著臉回稟結(jié)果時,胡惟庸倒并不意外,畢竟時日尚短,而且朱元璋要是出宮秘會謀臣,也不是能夠輕易查出來的,不過胡惟庸并未放棄,吩咐管家繼續(xù)監(jiān)視著,總能逮到機會,查出蛛絲馬跡來。
管家點了點頭,但卻并未離開,而是有些吞吞吐吐道:“還有一事……小人不知該不該說……”
見胡惟庸招手,他忙又附上前去,低聲道:“今日一早,陛下召見了曹國公,隨后曹國公在宮中逗留許久,離宮時滿面春風,似是得了天子嘉獎?!?
“曹國公回京了?”聞,胡惟庸當即警醒,轉(zhuǎn)眸略作思慮,幽幽自語:“照這看來,那靖海侯也該回京了?!?
再思量片刻,胡惟庸默道:“陛下怕不會輕易放過靖海侯,我淮西一脈,可不能再損兵折將了!”
一念及此,胡惟庸當即起身道:“備車,去靖海侯府!”
………………
“臣靖海侯吳禎,叩見陛下!”
武英殿中,靖海侯吳禎一見到朱元璋,便自覺下跪,行叩拜大禮,犯下失職大罪,他顯然也自知圣怒難平,姿態(tài)放得極低。
看到這位昔日部將,現(xiàn)如今鎮(zhèn)守海防的將領,朱元璋怒不可遏,當即瞪眼罵道:“哼,吳禎,你好大的膽子!私通海商,勾結(jié)倭寇,殘害我沿海百姓,犯下如此大罪,你還有臉見咱!”
自得悉倭寇犯關,朱元璋第一時間便想到鎮(zhèn)守崇明島的吳禎,在他看來,崇明島扼守內(nèi)海要道,若非對方提前打點,絕不可能闖到太倉。
是以,吳禎的嫌疑最大,但嫌疑雖大,朱元璋卻沒實據(jù),他只能先將其兵權褫奪,調(diào)回京來。
今日召他前來,自是要審問清楚,再作定奪,既是打著審問念頭,自要各種手段一應施盡,而當下一見面便痛斥其罪,將“通倭”罪名攤壓下去,便是手段之一。
面對詰問,吳禎當即哭喪起臉,高舉雙手再重重磕頭道:“陛下,臣……冤枉啊,臣……臣確有失職之罪,可這通倭罪名從何說起???”
他重重叩頭拜下,再抬起頭時,額頭上已現(xiàn)出一片淤青,頂著那腦門淤青,吳禎滿臉無辜苦楚,下耷的眼角竟還老淚縱橫,當真冤屈無比。
朱元璋畢竟沒有真憑實據(jù),剛剛加諸罪名,不過試探反應,可當下吳禎的反應,倒看不出真?zhèn)?,他只好換個說法,再行試探道:“冤枉?你若無心勾結(jié),那倭寇海船如何能繞過崇明島,直抵太倉?”
吳禎又磕一頭,委屈巴巴道:“陛下恕罪,實是那幾日天氣濕熱,下官舊疾復發(fā),休養(yǎng)在床,不得已……將關防重任交托小兒料理……可……可小兒糊涂,當差前晚竟貪杯戀酒,這才……這才……”
說到這,他又嚎啕大哭道:“說到底,都是臣疏慢大意,才致倭寇竄至太倉……臣萬死難辭其咎?。 ?
照吳禎這說法,他是病倒在榻,自家兒子又不爭氣,喝酒誤了差事,這般解釋,倒也勉強說得過去。
只是這說法全然無法驗證,說到底還是他一面之詞。
朱元璋冷哼一聲,語帶譏嘲道:“好個舊疾復發(fā)!吳禎,你這病,來得可真是時候!”他冷眼掃在吳禎身上,似是想將他看個通透。
吳禎身子一顫,連哭帶嚎道:“陛下……那沿海一帶天氣濕熱,臣又一身舊傷……這陳年老傷,遇到那濕氣侵襲,確是抵扛不住哇!”
說著,他又虛手往外一指道:“陛下若不信,大可遣人去我備倭水師衙門問,但凡天陰作雨,臣這舊傷就會復發(fā)的!”
哭哭啼啼間,吳禎又揉著跪倒的左膝,齜牙咧嘴作傷痛狀,看他那捂住的傷處,朱元璋自也想起,那是昔年其隨自己征戰(zhàn)時,不慎落下的舊傷。
這吳禎當年在他朱元璋麾下,素以勇略聞名,其常作為帳前先鋒,潛入敵營刺探軍情,這一身舊傷,全是那時遺留下的,也算是他為大明朝立下功勛的見證。
想起昔年舊事,朱元璋心下一軟,再思慮他那陰雨潮濕時舊患發(fā)作的說法,倒也符合常理。
朱元璋不由放平聲調(diào)道:“你當真沒做那通倭之事?”
吳禎連連搖頭:“便是陛下借臣十個膽,臣也不敢行那般悖逆之事啊!”
他又哭哭啼啼道:“臣自隨兄長從龍以來,對陛下至恭至誠,斷不敢背棄陛下,若叫臣通敵叛國,那不若殺了臣算了,陛下您想想,臣兄弟得陛下信重,如今均是侯爵之身,何苦為了倭寇,斷了滿門性命??!”
吳禎還有個兄長吳良,也是開國名將,爵封江陰侯,加上吳禎,這一家子是一門兩公侯,可謂權勢無邊。
的確,憑他這一門富貴,斷沒理由行那通倭之事。
朱元璋原本也沒認定其有心通倭,他更愿意懷疑吳禎是貪財重利,被海商收買才誤放人進海,但這懷疑也沒有證據(jù),眼下逼問也毫無收效。
“罷了罷了!”
感念昔日舊情,朱元璋嘆了口氣,抬手道:“且起來吧!”
吳禎這才委屈巴巴磕頭謝恩,扶著膝蓋爬起來。
許是舊患未好,又或是跪得太久,他竟一時沒站起身,掙扎了許久,才顫顫巍巍爬了起來。
看到他那委屈模樣,朱元璋又氣不打一處來,他怒指其面門,劈頭蓋臉便罵道:“你這混賬,玩忽職守,放那倭寇入關,可知此罪乃是死罪,你這身子不中用,兒子又管教不好,這靖海侯……靖的什么海,安的什么邊?”
他雖罵得難聽,罪刑定得極重,但這怒罵聲里已沒了威厲,更像是撒氣。
吳禎豈能聽不出其中意味,當即又要跪倒道:“臣知罪,陛下要殺要罰,臣絕無怨!”
不待他跪下,朱元璋已擺起手來道:“起來起來!”這顯然是開恩征兆。
“唉!”
長嘆口氣,朱元璋道:“死罪可免,但這失職之罪,卻不可不罰,左右那水師衙門也已整編,你也不必再回衙當差了,便……留在京里,閉門反省吧!還有你那逆子,也一并奪了職權,留在府里思過!”
這算是褫奪了職權,罰他閉門思過。
雖說這種領軍將領,沒了兵權等于抽了他半條命,但比起丟爵掉腦袋,已算是法外開恩,反正只是閉門思過,他日再覓良機,起復重用也不是沒可能。
如此天恩,吳禎怎敢不感恩戴德?他當即再往地上跪倒,千恩萬謝起來。
“滾滾滾,滾回府去!沒咱赦令,不得出府!”
朱元璋連揮帶罵,總算將其驅(qū)趕出去。
吳禎再三叩首,弓著身子倒退了出門。
走出武英殿,一路耷拉著腦袋出了宮門,上了自家馬車,直到車簾放下,周遭再無一人時,吳禎那張哭喪耷拉的委屈老臉,終于舒展開來。
“呼!”
摸了摸后背,再將沾滿冷汗的手掌擦干,吳禎唏噓搖頭:“相爺啊相爺,還是您這一招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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