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穆樸和清然的年紀(jì)都不小了,兩家父母都急著婚嫁之事,故日子訂得甚近,小定于二月初六,大定于二十二,因二者的聘禮嫁妝并大小定禮等物早已齊備,倒也不顯倉促。雅*文**情*首*發(fā)
黛玉暗暗忖度,覺得以東平王爺夫婦和劉家夫婦二人的性子,只怕穆樸和清然成婚的日子訂得不會太晚,必在今年無疑,自己和清然姊妹一場,于她添妝之前理應(yīng)盡心,想到清然素喜奇巧樸拙之物,遂命丫鬟取來自己房中的賬冊,從中挑揀。
她是未嫁之女,給閨閣密友預(yù)備添妝之禮,都是在添妝之前私下送去。
她想到姊妹中大多數(shù)手里都不寬裕,除從母親手里得些貼補(bǔ)外,余者四季衣裳首飾都是公中按四季所作,平時只能領(lǐng)取幾兩銀子的月錢,畢竟就算是親生母親,能貼補(bǔ)的也十分有限,鮮少動輒百兩以上,比不得自己有父母嬌養(yǎng)溺愛,還未出生就有父親準(zhǔn)備的許多田莊商鋪進(jìn)益歸自己處置,因而自己所贈不能太過出格,便只挑了看似尋常實(shí)則奇巧之物。
堪堪挑完,黛玉忽然想起迎春的好日子亦定在今年,且在清然之前,乃因迎春諸禮已然行畢,正請了陽春三月之時,忙又給迎春選了一份,只一副玉棋,別無他物,然棋壇與棋子同色同質(zhì),黑的是藍(lán)田墨玉,白的是和田白玉,皆是上品,極是溫潤晶瑩,又有一副棋盤,雖非玉質(zhì),卻也是黛玉所喜的黃花梨木所制,十分精巧。
元春出閣時她并未過去,可私下也送了一張出自當(dāng)世名家之手的琴。
榮國府行事浪蕩,偏這幾個姊妹都是極好的,名字皆有春字倒也罷了,愛好卻也十分相似,竟恰恰符合琴棋書畫,每人獨(dú)精一樣,從貼身丫鬟的名字上可見一斑。
黛玉固然和迎春最好,可是幾番相處下來,探春之敏和惜春之冷亦是她所喜,思及二妹父親兄弟都不如何長進(jìn),探春有生母親弟之鄙賤,惜春有生父長兄之禍亂,心里難免多了幾分憐惜,每請迎春,必有探春和惜春。
琴棋書畫已送出其二,此后更不必小氣,到時候送探春一副顏真卿的真跡,送惜春一幅她最喜歡的古時名家畫作,亦是自己之心。
她雖遠(yuǎn)著外祖母家,也不登門,可那是因?yàn)楸芤妼氂瘢偃绾螌捄竦娜?,都不能忘卻昔日無視父母之事,若是寶玉不在賈母跟前廝混,她隨賈敏走動一二也不妨事,她畢竟是榮國府嫡親的外孫女呢。所以說,對于榮國府心里終究有骨肉之情,那里是賈敏的生養(yǎng)之地,母女二人當(dāng)真和賈家疏遠(yuǎn)之極,反倒是無情之人了。
黛玉年紀(jì)愈長,經(jīng)事愈多,心胸越發(fā)豁達(dá)了。
挑選添妝之物時,黛玉發(fā)現(xiàn)賬面上有一對桃花凍浮雕玉蘭花的花插,命人去耳房找出來看了看,但見那花插式樣小巧玲瓏,色澤晶瑩粉潤,極是可愛,不覺想到元馨公主素喜凍石,偶然談及長慶帝賜給她的桃花凍小香爐被自己失手打碎了,十分痛心,她命雪雁將之取出,道:“明日我進(jìn)宮,提醒我?guī)ニ徒o元馨公主?!?
她與元馨公主的情分越發(fā)好了,元馨公主年紀(jì)雖較她為小,可平素談投機(jī),竟不遜于自己和清然妙玉等人,故她看到花插,先想到了元馨公主。
雪雁聞聽此,忙笑道:“既要送給公主殿下,須得找上好的盒子裝上才是。我記得姑娘房中有一個烏木匣子,上面鏤刻著百花爭艷的花樣,再精巧不過了,再于里面墊以大紅色的刻絲,放上花插必定好看得很。”
黛玉不以為然地道:“何必如此?我送的是花插,又不是盒子,難不成竟要弄一個買櫝還珠的櫝不成?太也無趣了,也叫人笑話?!?
雪雁卻道:“話也不能這么說,佛要金裝人要衣裝,這般好看的花插,總要配個好看的盒子來裝,才顯得體面?!?
黛玉莞爾一笑,說道:“縱然如此,也不必刻意地用烏木匣子和大紅刻絲。我瞧著原先放置花插的掐絲錦盒就已極好,里頭也是墊以上好絲絹,不必再另外費(fèi)心。尋常人欲穿刻絲而不得,你卻用來鋪襯一件死物,竟是太作踐東西了?!?
話音擲地有聲,甫一落下,便聽曾凈撫掌笑贊道:“妹妹此甚是,咱們家雖不缺這些東西,但也不能揮霍無度?!?
黛玉抬頭一看,見曾凈帶著兩個丫頭款款走進(jìn)院中,身后還有一個丫頭端著紫藤食盒,她今日于大紅襖外罩了一件桃紅刻絲百子的對襟褂子,底襯松花彈墨棉綾百褶裙,越發(fā)顯得身姿裊娜,風(fēng)致嫣然,不由得迎上去笑道:“嫂嫂來了,快進(jìn)來瞧瞧我給清然姐姐挑的東西?!?
曾凈進(jìn)屋看了一回,又看了給迎春的玉棋,點(diǎn)頭道:“都極合適,我瞧著好?!?
黛玉聽了,嘴角立刻掠過一絲笑意。
曾凈微微一笑,命丫頭將食盒打開,將其中之物送上來,卻是兩樣細(xì)點(diǎn),一色定窯白瓷小碟,擺在案上。
黛玉一看,道:“這是翠云軒的點(diǎn)心,嫂嫂何時打發(fā)人去買的?”
曾凈笑道:“哪里是我打發(fā)人去買的?是你哥哥今兒出門會友,買了打發(fā)小廝送回來,我已孝敬了母親一份,這是給妹妹的,妹妹且嘗嘗?!?
黛玉聽了這話,促狹一笑,道:“原來是哥哥買的。翠云軒的點(diǎn)心向來難得,何況是大師傅親手做的,四樣點(diǎn)心每樣一日不過賣一百份罷了,哥哥給嫂嫂買的,嫂嫂只管自己吃便是,何必再分給媽媽和我?”再說,林睿也不會不給媽媽和自己買點(diǎn)心。
一語未了,果然有賈敏打發(fā)丫鬟送林睿買的點(diǎn)心過來。
原來那翠云軒大師傅做的點(diǎn)心十分出奇,黛玉極愛吃,偏生那點(diǎn)心每樣每日只賣一百份,每家每人只許買一份,還不許買兩樣,就算大戶人家想多打發(fā)幾家下人去買也不行,即便翠云軒規(guī)矩如此苛刻,每日仍然供不應(yīng)求。林睿自己只能買一份罷了,這幾份點(diǎn)心都是他拉著幾位友人一起去買,然后從他們手里買來,送至家中。
林睿極似林如海,人在外面,心里卻記得曾凈,故買了點(diǎn)心送她,討其歡心,不過,他又十分敬重母親,溺愛妹妹,自然也不會忘了賈敏和黛玉,兼之他常常聽友人抱怨各家的婆媳嫌隙,哪里忍心讓賈敏對曾凈不滿?所以先打發(fā)小廝送到賈敏房中兩份,一份是賈敏的,一份是黛玉的,給曾凈的一份則是另外打發(fā)小廝送去,表明心意。
雖然如此,曾凈依舊將自己所得的分了三分,送給賈敏和黛玉,每一份都不多。
賈敏得到孝敬時,還未把林睿送的點(diǎn)心給黛玉送去,心里自然更喜歡了曾凈幾分,東西事小,她看重的是心意,尤其是自己媳婦的這份心意。
曾凈擰了擰她的腮,道:“哪怕是金銀做的點(diǎn)心,我也不能獨(dú)享。”
姑嫂兩個笑鬧了一回,方凈手吃點(diǎn)心,黛玉命丫鬟賈敏送來的點(diǎn)心也擺了上來,吃完漱口凈手,下剩的一點(diǎn)子散給丫鬟,姑嫂對坐,看到曾凈突然嘆了一口氣,臉上似有幾分憂色,黛玉好奇問道:“嫂嫂可有什么事兒?且說與我聽聽,說不定能替嫂嫂解憂呢。”
曾凈嘆道:“這事兒也只能說與妹妹聽。”
黛玉越發(fā)好奇了。
曾凈瞅了房中丫鬟一眼,黛玉會意,命她們都在外面聽喚,曾凈方壓低聲音道:“妹妹知道衛(wèi)家的蘭哥兒是我表兄弟,我十分留意衛(wèi)家和史家的消息,倒不是監(jiān)視,只是想著我這兄弟命苦,少不得留心些,免得叫人作踐了去。雅*文**情*首*發(fā)”
黛玉點(diǎn)頭道:“理應(yīng)如此,嫂嫂此舉并無不妥,難不成是他們兩家哪一家不妥當(dāng)?”
曾凈臉上的擔(dān)憂之色越發(fā)濃郁,嘆道:“倒也沒有,只是聽說史大姑娘去了榮國府,你說這已是定親的女孩子了,不在家專心繡嫁妝,跑去榮國府作甚?我不是說定親的女孩子不能去親戚家走動,只是你也知道榮國府別的不怕,唯獨(dú)怕那一個寶二爺在內(nèi)里廝混,她又不是當(dāng)日即回,而是住幾日,倒連累了清白體面,到那時,誰家能得好呢?”
黛玉蹙了蹙眉,道:“不是說保齡侯夫人早就吩咐史大妹妹在家繡嫁妝了?原也說明了其中的要緊,怎么還得空去外祖母家住幾日?”
曾凈搖頭道:“保齡侯夫人畢竟不是親娘,若是史大姑娘執(zhí)意如此,哪里管得來?”
確實(shí),和史家相比,湘云顯然更親近疼愛自己的賈家。
姑嫂二人相視一眼,同時嘆息,甚為憂心。
室內(nèi)靜默了片刻,都無話可說,正在這時,卻見雪雁跑過來笑嘻嘻地道:“我以后再也不作踐東西了,那塊大紅刻絲的料子我瞧了,竟真真是好料子,怪道都是進(jìn)上的呢,今兒我用心給姑娘做一件褂子,姑娘進(jìn)宮好穿。”
曾凈和黛玉聞大笑,忍笑點(diǎn)頭,倒將先前所憂拋卻了。
若是別人聽了黛玉原先的話,只當(dāng)黛玉訓(xùn)斥自己,滿懷愧悔,又覺得臉上不好看,偏生雪雁卻不如此,她天真爛漫,聽黛玉的話之后,仔細(xì)想了想,果然是自己太作踐東西了,此時又看了大紅刻絲的料子,更覺得后悔了,方有此此舉。
這塊料子上的刻絲便是精美絕倫的圖案,雪雁不必再繡上紋樣,只需在袖口和襟口鑲的銀紅邊上一些別致且應(yīng)景的花紋即可,故而一日便做好了褂子。
次日早起,黛玉卻不曾穿這件新做的褂子進(jìn)宮。
她見俞皇后和元馨公主臉上頗有幾分憂色,見到自己所贈之花插也并未如何在意,黛玉心下納罕,待出了俞皇后的宮殿,忙拉著元馨公主詢問究竟。
若是旁人,必然不敢開口詢問,畢竟是宮里的事情,哪能隨便開口,然而她和元馨公主極好,許多事情并不似旁人那般避諱。
元馨公主嘆了一口氣,道:“母后擔(dān)憂國事呢,我也很想替父皇分憂。元宵才過,年酒還沒散,山東南邊兒就傳來消息說下了一場碗大的冰雹,足足下了半刻鐘,壓塌了不少房舍和莊稼,百姓和牲畜死傷無數(shù),父皇正愁此事,母后焉能不急?”
黛玉一怔,臉上登時浮現(xiàn)一抹詫異之色,道:“竟出了這么大的事兒?”
他們家的消息也算十分之靈通了,可是卻不曾聽說這件事,山東南邊兒還有他們家的田莊呢,想來災(zāi)情是今兒才送到宮里的,不然外面不會沒有絲毫風(fēng)聲。
念及于此,黛玉擔(dān)憂之心陡然而起,問道:“公主打算如何替圣上和皇后娘娘分憂呢?”
元馨公主愁眉苦臉地道:“我也沒有法子呢?!?
她拉著黛玉到自己的住處,遣下宮娥,急切地道:“你有什么好主意沒有?母后常說你是世間少有的聰明人,竟是教教我罷?!?
黛玉忙笑道:“公主太過譽(yù)了,我哪里有娘娘說得那樣聰明?不過,公主既然問我,我也就不推辭了。敢問公主,公主想幫圣上何事呢?可是想幫圣上籌措賑災(zāi)的銀子?”她心思機(jī)敏,又常聽林如海說起朝中內(nèi)外諸事,如何不知每逢天災(zāi)人禍朝廷必缺銀兩賑災(zāi),因此初聞元馨公主開口說起此消息便知長慶帝所憂。
元馨公主卻是眼睛一亮,贊嘆道:“怪道母后說你聰明,果然如此?!?
畢,她悄悄地道:“我常聽父皇和母后說,因各處天災(zāi)人禍,朝廷每每賑災(zāi),導(dǎo)致國庫年年入不敷出,每逢禍?zhǔn)?,總是十分辛苦。也就是說父皇極缺銀子賑災(zāi),只是這些話卻不能跟別人說,只好心里暗暗著急。”雖然說后宮不可涉政,但是后宮畢竟隸屬皇家,和前朝有著扯不開的聯(lián)系,所以皇家公主對朝中之事并不是一無所知。
聽聞元馨公主說長慶帝缺銀子,缺銀子卻也好辦,黛玉想到自己的梯己,心念一轉(zhuǎn),就已有了主意,嘴里卻對元馨公主道:“若說主意,倒也有一個,只不知公主舍得不舍得。”
元馨公主道:“我之一切都是父母所賜,哪里有什么舍不得的?你且說?!?
黛玉笑道:“因父母溺愛的緣故,我自小到大每年都能得些梯己銀子,雖不過家中進(jìn)項(xiàng)的牛毛之微,但積沙成塔,至今也有不少。”
她說得十分隱晦,然元馨公主十分聰明,很快就明白了她話中的意思,尤其是她在說到積沙成塔的時候語氣極重,登時眼睛一亮,忙道:“我也有不少梯己銀子呢,冊封之前我每年都有月錢,兼之冊封之后每年有一千兩銀子的俸銀,平時父皇和母后也會賞我許多,年前年后也有壓歲錢,我吃穿用度都有定例,多從宮中出,自己花費(fèi)極少,倒是攢下了一些,約有上萬兩。我立刻就把這筆銀子獻(xiàn)給父皇,以盡綿薄之力,這筆銀子對于賑災(zāi)糧款來說自然不值一提,不過卻是我的心意?!?
黛玉見元馨公主并沒有十分明白自己的意思,不禁暗暗嘆了一口氣。她從小就聽說林如海從鹽商手中籌措建立行宮的銀兩,雖然事情不同,但是方法都可以一樣使用,林如??梢杂么嗣x,自己卻不能,為免皇家忌諱。
想到素日父親所教,黛玉不禁想起父親離京已久,消息不通,不知身體如何了。
心頭思念閃過,黛玉重新按捺下去,先顧眼下,有了元馨公主先出銀那就另當(dāng)別論了,遂笑道:“公主如此深明大義,甘為百姓捐獻(xiàn)俸祿所得,身為臣下之女,怎能不效仿公主之大義?因此,我也愿意拿出八千兩銀子隨公主捐獻(xiàn)于民。”
她手里擁有的金銀可比元馨公主多得多,不過卻不能越過她,所以便開口出八千兩。事實(shí)上八千兩已是極多了,一品大員的俸祿一年也才一百八十兩。和別人家不同,誰都知道他們林家?guī)纵呑拥募覙I(yè),不會懷疑她父兄的為官之道,反而是自己拿得少了才惹人懷疑。
元馨公主聞,頓時一愣,怔怔地看著黛玉。
她可是聽說了,尋常官宦人家的千金未出閣之前沒有嫁妝打理,手里只有幾兩月錢和脂粉錢,很少有大筆銀子可供應(yīng)自己揮霍,八成都是婚后有了嫁妝鋪?zhàn)犹锴f才能自己做主,就是劉清然那樣受寵,打扮得那樣光鮮,實(shí)際上手里也是沒錢的。黛玉竟然出了八千兩,難怪人人都說林如海和賈敏出了名的溺愛女兒。
黛玉神色十分平靜,緩緩地道:“世間看風(fēng)使舵者眾多,我亦如此,此舉惠在百姓,公主先行之,我已愿隨同,世人焉能不從之?”
元馨公主此時方明白黛玉話中積沙成塔的深意,她知道京城中比林家有錢的官宦之家大有人在,只不過沒有人像林如海和賈敏那樣溺愛黛玉而已,所以千金小姐不如黛玉有錢,可是能當(dāng)家作主的一向都不是千金小姐,而是一家之主與當(dāng)家主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