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行之恍然記起,是曾有那么一回事。
那是徐行之四歲時,彼時的他們還有家,有母親。母親讓哥哥帶著弟弟去鎮(zhèn)上趕集,買些尺布米粟,再買兩雙軟和點的鞋子。
她病得厲害,步子都踏不出聲音來,納鞋底對她來說已是太難的事情。好在家里還有幾畝房產,靠收租也能過得很不錯。她自覺在做母親一事上太不合格,對一雙幼子有所虧欠,因此大事小情上,能遷就補貼的絕不肯多吝嗇。
兄弟兩人臨行前,她叫來了租她房住的泥瓦匠忠叔,讓他帶兩個孩子上城,又對徐平生千叮萬囑,叫他照顧好弟弟。
大抵是小時候親眼看見父母受了那游方道士的騙,徐平生向來警醒,誰的話也不肯輕信,小小年紀便作一副老氣橫秋狀:“是?!?
而不知愁的徐行之扒住小院窗沿,搖搖晃晃地自窗外露出半張玉雪似的小臉:“兄長,走呀。”
四歲的徐行之已高出同齡孩子一頭,雙腳有勁兒得很,在田埂間小田鼠似的蹦來跳去,一雙半舊不新的布鞋啪嗒啪嗒地在積滿新雨的水坑里踩出了宮商角徵羽來:“哥哥!好聽嗎?我給你踩首小曲兒出來。”
徐平生陰著一張臉,想,小狗才愛踩水坑。
因為家里有些余財,不必像跟黃土鋤頭較勁,和那些農家孩子相比,徐平生很有那么點自尊心,身后又跟著個房客忠叔,徐行之這般沒教養(yǎng),真不給他做臉。
既然如此,他也沒給徐行之顏面:“你穿的是我的舊鞋,別在泥坑里瞎踩?!?
徐行之仗著臉皮厚,瞇著彎彎笑眼,又蹦跳兩下,給自己的曲子續(xù)了個結尾:“忠叔,好聽嗎?”
忠叔憨厚地笑,半討好半真心地說:“好聽著呢?!?
徐平生見他不聽話,自覺兄長的威嚴被大大挑戰(zhàn)了,追著他敲腦袋:“你看看你,搞得一腿泥點子!還不是我給你洗?!還有,進了鎮(zhèn)子你被人當乞丐了怎么辦?!”
徐行之的眼睛像極了洗干凈的葡萄,漂亮又狡黠地眨了眨,做足了一副小狐貍模樣:“那我們午飯就有著落了呀?!?
徐平生氣得腦袋都大了:“……滾!”
因為這小東西太過丟人現(xiàn)眼,徐平生生怕被當做小乞丐的同僚,進鎮(zhèn)后就刻意和他拉開了距離。徐行之也知道鬧得過分了,惹了兄長生氣,耷拉著腦袋亦步亦趨地跟著,倒是乖巧得很。
這份乖巧叫徐平生放松了警惕。
集上人極多,一鍋鍋的像是剛出鍋的板栗。在街市上走了小半個時辰后,徐平生瞧見了一雙不錯的鞋,扭頭想叫徐行之來看一看,卻不見了那雙狡猾的眼睛。
他愣了片刻,冷汗刷的一下涌了出來,一把抓住忠叔:“行之呢?啊?”
忠叔被熱鬧的花花世界繞得昏了眼睛,徐平生扯住他時他才回神,顯然并不能回答他的問題。
徐平生撒開了他,眼睛茫茫地轉了幾轉,淚水才嘩啦啦落了下來。
忠叔泥瓦似的粗神經過了許久才繃緊,口吃著安慰徐平生:“平生,沒事兒,行,行之身上有錢,又機靈,就算遇上拍、拍花子的了,他也不會……”
徐平生根本聽不進他的話了。
接下來的兩個時辰,他在人群中茫然地擠來擠去,會說的話只剩下了“你有沒有看見我弟弟”,舌尖發(fā)木,舌根發(fā)苦,小臉干了又濕,只覺死去活來也不過如此。
他把一條街從頭走到尾,癡迷著一顆心,一會兒滿腔柔情,想自己若是找到他,從今以后就再也不打罵他了,一會兒又咬牙切齒,拳頭作癢,恨不得立時打爆他的頭。
徐行之就是在他后種情緒發(fā)作時,恰巧撞入他眼里的。
他蹲在街旁,懷里抱著一樣用赭色土布包裹的長條狀物。
徐平生熱血瞬間上涌,腦袋嗡嗡地響了好幾聲。待他再回過神來,徐行之已經被他踹倒了,身上添了好幾個大腳印,灰頭土臉地抱著肚子縮在墻角,疼得直咧嘴。
徐平生硬起一副心腸,劈頭蓋臉一通臭罵:“你死去哪兒了????!你還有臉回來?你怎么不直接死外面?”
罵到最后,他干脆沒忍住哭了出來。
徐行之滿臉灰塵地爬起身來,揉一揉鼻子,抱住徐平生的腰,把手在衣襟上來回擦過,才謹慎地給他擦眼淚:“找不著你們之后,我就一直等在這里呀,等哥哥來找……是行之錯了,行之以后改……”
“你改,你每次都說改?!毙炱缴吙捱吜R,“我怎么攤上你這么個弟弟?”
徐行之不吭聲了。
徐平生后知后覺地看向他懷里一直緊護著的東西,沒好氣地責罵道:“就不該把錢放在你身上!買的什么破東西?”
徐行之被踢得不輕,剛才急著哄兄長道歉還不覺得有什么,這時候血液開始回流才曉得痛。他動作緩慢地把赭布展開,將里面的東西展示給徐平生看。
“這是給娘買的頭繩,娘生得白,紅色頭繩襯著好看。”
徐平生不理那小玩意兒,抽出了另一樣東西,定睛一看,腦袋又一脹一脹地痛開了:“……這是什么?”
徐行之老老實實道:“村里男孩子都愛玩打仗。我想給哥哥買一把木頭劍,打起仗來不會輸?!?
徐平生向來不覺得自己和那群臭小子能玩到一塊兒去,倒是徐行之總是一副孩子王的模樣,便自然而然地認定了他的罪狀:“明明是你自己想玩,少推到我頭上來?!?
徐行之爬起來,委屈地小聲辯解道:“我沒有。我自己有劍,是自己削的,可是沒有這個劍漂亮氣派?!绺绮皇窍矚g好看的東西嗎?!?
徐平生心口倏地一熱,但聲音還是暖不熱:“這東西我不喜歡。去退掉。”
徐行之不敢再惹徐平生生氣,抱著劍,一瘸一拐地在前面跑,徐平生跟在后頭,腔子里的一顆心酸酸軟軟,為狼狽的徐行之,也為狼狽的自己。
出了這樣的亂子,鞋子自然是沒能買成。徐行之回去把弄臟的泥鞋刷了又刷,又穿了很久,直到再也穿不下它。
而在多少年后,徐行之面前又出現(xiàn)了那雙曾被徐平生看上的鞋。
小小的童鞋四四方方,紅色的布老虎頭用玲瓏珠子作眼,活靈活現(xiàn)地望著徐行之。那模樣吉祥喜慶,很適合四歲的孩子,卻并不適合早就長大成人的徐行之。
徐平生把紙袋里的小鞋子掏出來,又珍惜地放了回去,抱在懷里,期待地看著眼前似曾相識的一張臉:“你有見過腳這么大的孩子嗎?”
徐行之順著臺階搖搖晃晃地坐了下來。
孟重光一驚,一手攬抱住徐行之的腰,陪他一起坐下:“……師兄,沒事的啊,沒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