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深圳的秋老虎格外頑固,九月初的午后,陽光透過龍三中教師辦公室的玻璃窗,在教案本上投下刺眼的光斑。林晚星剛把學生作文里“我要像小鳥一樣飛”的“的”改成“地”,辦公桌上那臺老式撥號座機突然響了——“鈴鈴鈴”的聲音尖銳又急促,像一把鈍刀,猝不及防劃破了辦公室里“沙沙”的書寫聲。
她握著紅筆的手頓了頓,指尖下意識地收緊。這臺座機除了學校通知和同事交接工作,幾乎沒有私人來電。她吸了口氣,伸手拿起聽筒,還沒來得及說“您好”,一個既熟悉到刺骨,又陌生到發(fā)顫的聲音就從聽筒里沖了出來:“林晚星!你趕緊給我滾回來!你爸快不行了!醫(yī)生說再晚一步,你就見不著他最后一面了!”
是母親王秀蘭的聲音。
六年了,整整六年,林晚星以為自己早就把這個聲音從記憶里剔除了。可此刻聽到這聲帶著哭腔的嘶吼,她的心臟還是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瞬間屏住了呼吸,手里的紅筆“啪嗒”掉在教案本上,紅色的墨汁暈開,像一滴凝固在紙上的血。
“媽……”她的聲音干得像被砂紙磨過,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我爸……他怎么了?”
“怎么了?還能怎么了!常年在工地扛鋼筋,累垮了!”王秀蘭的哭聲突然放大,卻聽不出多少真心的悲痛,反而帶著一種刻意的、催促式的尖銳,“昨天在工地突然暈倒,送醫(yī)院一查,說是心臟要搭橋!要花五萬塊!五萬??!你弟朝陽剛談了對象,彩禮還差三萬沒湊齊,家里哪有這么多錢?你在深圳當老師,不是能耐嗎?不是掙得多嗎?你趕緊回來!把錢帶上!不然你爸要是走了,你就是個不孝女!你這輩子都別想心安!”
“錢”“彩禮”“不孝女”——這幾個字像冰雹一樣砸在林晚星的頭上,讓她瞬間從最初的慌亂中清醒過來。她看著教案本上那滴暈開的紅墨,指尖悄悄掐進掌心,沒接話,心里卻把自己的收支算得清清楚楚。
她在深圳住了六年,一直是那個不足十平米的小單間——剛來時月租100塊,逐年漲,現(xiàn)在也才200塊,房東是個心軟的老太太,知道她一個人不容易,從不多漲。水電更是省,每月固定50塊出頭,夏天再熱也只開小風扇,冬天靠熱水袋熬過去。生活費控制在500塊以內(nèi),早餐是一塊五的饅頭豆?jié){,午餐在學校食堂吃八塊錢的葷素套餐,晚餐要么煮面條,要么買塊豆腐配米飯。當了老師后,每月還要花幾十塊買輔導資料和學生的小獎品,算下來,每月3000塊工資,剛好能存下1500塊。
大學畢業(yè)時攢的2萬,加上當老師一年存的1萬8,總共3萬8——這是她在深圳熬了六年,摳了六年,攥在手里的全部家當。更不敢提江哲的真實情況:江哲是建筑工程管理專業(yè)畢業(yè)的工程師,經(jīng)過一年努力,月薪已經(jīng)漲到5000塊,他父母還是退休干部,每人每月有8000塊退休金,家境殷實。可王秀蘭那見錢眼開的性子,要是知道這些,不僅會逼江哲拿高額彩禮,說不定還會纏上江哲父母要弟弟的彩禮錢。
“五萬……這么多?。俊绷滞硇枪室庾屄曇魩蠟殡y,甚至摻了點哭腔,“媽,我哪有那么多錢?您也知道,我住的還是以前那個小單間,現(xiàn)在月租200,水電50,每個月吃飯都得省著花,頂多500塊。當了老師后,還得給學生買資料、買獎品,一個月下來,3000塊工資也就剩一千出頭。我手里……最多只能湊出5000塊,還是跟我對象借了點才湊齊的。”
“對象?你處對象了?”王秀蘭的注意力果然被轉(zhuǎn)移,聲音里滿是打探,“哪的人?做什么的?有錢嗎?”
林晚星心里一緊,趕緊順著早就編好的話說:“就是工地上搬磚的,跟我一樣是東北來的,家里條件差得很,每個月就掙兩千多,連自己都快養(yǎng)不活了,哪有錢?。可洗挝腋忻?,還是他湊了兩百塊給我買的藥?!彼桃獍呀苷f得“窮困潦倒”,就是怕母親打他的主意。
果然,王秀蘭的語氣瞬間冷下來,滿是嫌棄:“搬磚的?沒出息!算了,先不管他,你明天必須帶著錢回來!不然我就去深圳鬧,讓你學校所有人都知道你不孝!”
掛了電話,林晚星癱坐在椅子上,后背全是冷汗。剛才的“演戲”耗盡了她所有力氣,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下來——她恨自己連跟母親說句真話都要小心翼翼,更恨母親眼里只有錢,連她的感情都要拿來掂量“值不值”。
“晚星?你怎么了?”隔壁班的王老師抱著作業(yè)本路過,見她臉色慘白、眼睛通紅,趕緊走進來,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沒發(fā)燒啊,是不是家里出大事了?”
“我沒事,王老師?!绷滞硇勤s緊擦了擦眼淚,勉強扯出個笑,“家里有點急事,得請幾天假。班里的事……就麻煩您多盯著了?!?
“你放心去,班里的事有我呢?!蓖趵蠋熍牧伺乃募绨颍曇魷睾?,“要是錢不夠或者需要幫忙,隨時跟我說?!?
林晚星點點頭,心里泛起一絲暖意。在深圳這六年,同事和學生給的溫暖,比那個所謂的“家”還多。
她強撐著精神寫請假條,筆尖落在“父親病?!彼膫€字上時,卻遲遲下不去筆——這四個字背后,是她3萬8積蓄可能打水漂的恐懼,是怕母親發(fā)現(xiàn)江哲真實情況的焦慮,更是對原生家庭的無力。她打開抽屜,拿出舊存折,指腹反復摩挲著“”這個數(shù)字,這是她省吃儉用攢下的、想在深圳安身的底氣。她把存折塞進錢包最里面的夾層,拉拉鏈時指節(jié)都在抖。
就在這時,手機震動起來,屏幕上“江哲”兩個字讓她的眼淚又掉了下來。她深吸一口氣接起電話,聲音發(fā)顫:“江哲……我爸病危,我媽讓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