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深圳的深冬,一場罕見的寒流讓龍華第三重點中學的香樟樹都裹上了薄霜。林晚星站在初二(1)班的講臺上,剛講完朱自清的《背影》,窗外的陽光透過玻璃斜進來,落在教案本上“父愛”的批注旁。她合上書,看著臺下學生若有所思的臉,輕聲說:“下課后記得把讀后感寫好,明天上課我們分享?!?
鈴聲響起,學生們陸續(xù)走出教室,林晚星收拾著教案,身后突然傳來熟悉的大嗓門:“晚星!林老師!”
她回頭,就看到江哲穿著黑色羽絨服,手里拎著個鼓鼓的保溫袋,站在教室門口搓著手。他是東北人,天生怕冷,深圳這十幾度的天氣,已經(jīng)讓他裹得像個粽子,耳朵尖還凍得發(fā)紅。
“你怎么來了?”林晚星放下教案,走過去,“今天不忙嗎?”
“再忙也得給你送吃的啊!”江哲把保溫袋塞到她手里,熱氣透過袋子傳過來,暖得她指尖發(fā)燙,“咱東北老家寄來的粘豆包,我媽特意讓我給你帶的,剛蒸好,還熱乎著呢。你快嘗嘗,涼了就不好吃了。”
林晚星心里一暖。自從2003年夏天她拒絕張磊后,江哲就總以“老鄉(xiāng)托孤”的名義來學??此裉鞄Т岵耍魈焖桶谀径?,偶爾還會拎著東北菜館的鍋包肉,說“你一個人吃飯?zhí)聠?,我陪你吃點”。他是直爽的東北人,做什么都熱熱鬧鬧的,卻從不在她面前提張磊的事,只在她備課到深夜時,發(fā)來一句“別熬太晚,注意身體”??伤龔牟恢?,這份看似隨意的關照,藏了六年的時光,更藏著他終于敢靠近的勇氣。
“謝謝你,江哲?!绷滞硇墙舆^保溫袋,打開一看,里面是六個胖乎乎的粘豆包,裹著玉米葉,散發(fā)著甜香,“你也沒吃飯吧?一起去教師食堂吃點?”
“行??!”江哲立刻答應,眼睛亮了亮,語氣里藏著不易察覺的雀躍——他等這一天,等了六年,如今終于有了合適的時機,“正好跟你嘮嘮,我最近談成了個大單子,以后能常來深圳待著了。”
教師食堂里人不多,林晚星打了兩份米飯,又點了份青菜和豆腐湯。江哲坐在對面,看著她小口咬著粘豆包,笑著說:“怎么樣?比深圳超市賣的好吃吧?我媽做粘豆包可有講究,紅豆得提前泡三個小時,蒸的時候火候也得掐準,不然豆餡就不沙了?!彼f著,順手遞過紙巾,幫她擦掉嘴角沾著的豆餡,動作自然得像做過無數(shù)次——其實這六年里,他在遠處看了她無數(shù)次,早就把她的小習慣記在了心里,只是2003年夏天之前,他連靠近的勇氣都沒有。
“好吃。”林晚星點頭,沒注意到他眼底的溫柔。
吃飯的時候,江哲跟她聊起東北的冬天:“咱老家現(xiàn)在零下二十多度,雪能沒過膝蓋,我小時候總跟小梅在雪地里堆雪人,她總把雪人鼻子捏成胡蘿卜,說這樣才像‘正宗東北雪人’?!彼D了頓,話鋒輕輕一轉(zhuǎn),刻意避開了會讓她尷尬的話題,“對了,小梅上周給我打電話,說她跟張磊處得挺好,張磊還去哈爾濱看她了——那小子是深圳人,第一次見那么大的雪,居然跟小梅在雪地里打雪仗,凍得手通紅還樂呢。”
林晚星聽著,心里泛起欣慰的漣漪。張磊是土生土長的深圳人,從小在暖冬里長大,以前總跟她說“東北的雪能埋人”,語氣里滿是好奇,如今真的陪著陳小梅在哈爾濱看雪,倒也成了段趣事。2003年她拒絕張磊后,曾擔心兩人連朋友都做不成,直到后來看到張磊和陳小梅越走越近,才徹底放下心來。她笑著說:“真好,他們倆能在一起,我也替他們開心。張磊那性子,在哈爾濱待著,估計得天天被小梅‘吐槽’怕冷?!?
“可不是嘛!”江哲喝了口豆腐湯,放下勺子時,指尖微微攥緊——他知道,該說正題了。2003年夏天,他在龍三中門口看到張磊落寞離開的背影,那小子穿著深圳人常穿的淺色系襯衫,手里攥著個空的荔枝盒,臉色差得很,連平時挺拔的背都垮了些。后來陳小梅跟他說,林晚星拒絕了張磊,說對他只有感激,沒有愛情。那一刻,他藏了六年的心,終于開始蠢蠢欲動。他怕再等下去,會錯過她,更怕她永遠不知道自己的心意。
“晚星,你呢?”江哲的語氣突然認真起來,眼神牢牢鎖著她,“你都在龍三中當兩年老師了,身邊也沒個伴兒,就沒想過找個人照顧你?”
林晚星握著筷子的手頓了頓,低頭看著碗里的米飯,輕聲說:“我現(xiàn)在挺好的,學生們很可愛,工作也挺順心的?!?
“順心歸順心,可身邊沒人照顧哪行???”江哲的聲音里帶著點急,更帶著心疼,“上次你感冒發(fā)燒,還是我給你送的藥,你自己硬撐著去上課,回來還暈乎乎的,我看著都心疼。你一個姑娘家,從東北來深圳打拼,讀師范、當老師,一路這么難都扛過來了,可再堅強,也得有個人在你生病時給你遞杯熱水,在你晚歸時給你留盞燈吧?”
林晚星抬起頭,撞進江哲真摯的眼神里。他的眼睛很亮,帶著東北人特有的坦誠,里面映著她的影子,還有她看不懂的、沉甸甸的認真?!敖埽恪彼齽傁胝f“你太操心了”,江哲卻突然站起身,走到她身邊,蹲在她面前,仰著頭看著她——這個姿勢,讓他顯得有些笨拙,卻格外真誠,像是在把自己的真心完完全全捧到她面前。
食堂里的燈光落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他的耳朵還是紅的,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緊張,連聲音都帶著點顫抖:“晚星,我其實……不是2003年才注意你的。我喜歡你六年了,從1999年大一新生開學那天,第一眼看到你,就喜歡上了?!?
林晚星的心跳“咯噔”一下,像被重錘砸中,手里的筷子“啪嗒”掉在桌上。她怔怔地看著江哲,腦子一片空白:“1999年……大一開學?”
“對,1999年9月,深圳師范大學的新生報到日?!苯艿穆曇艉茌p,卻字字清晰,像是在念一本珍藏了六年的日記,“那天你穿了件淺藍色的連衣裙,扎著低馬尾,手里抱著一摞《現(xiàn)代漢語》課本,站在報到處的梧桐樹下,跟學姐問‘中文系的教學樓在哪兒’。陽光落在你頭發(fā)上,你笑的時候,嘴角有個小小的梨渦——我當時就站在你后面,手里攥著我姐給我的報到單,愣是看傻了,連自己要去哪個院系都忘了。后來我才知道,你跟我一樣,都是從東北來的,那時候我還偷偷開心,覺得咱們算是‘半個老鄉(xiāng)’,能多些話題?!?
他頓了頓,指尖輕輕碰了碰桌角,像是在觸碰六年前的回憶,語氣里多了點苦澀:“可沒過多久,我就看到你跟張磊走在一起了。他是深圳本地人,家底扎實,那時候就已經(jīng)在幫家里打理點小生意,說話辦事都透著南方人的機靈勁兒。他總幫你補數(shù)學、陪你去夜校復習,你看他的眼神里,有我看不懂的依賴。我那時候剛到深圳,做著建材生意的小買賣,連穩(wěn)定的住處都沒有,跟土生土長、能給你安穩(wěn)的張磊比,我覺得自己太差勁了,連跟你打招呼都沒底氣?!?
“我只能躲在遠處看著你?!苯艿穆曇粲值土诵瑤е昀锏目酥?,“看到你周末去做家教,怕你餓肚子,就提前在你家教的小區(qū)門口買好熱乎的包子,讓便利店老板說是‘老顧客預定的’;看到你為了考普通話證書,在操場邊反復念課文,我就悄悄在你常坐的石凳上放瓶溫水,怕你嗓子干;看到你畢業(yè)那天穿著學士服,跟同學們一起扔帽子,笑得那么燦爛,我心里又甜又酸——甜的是你終于實現(xiàn)了當老師的夢想,酸的是我還是沒敢走到你面前?!?
林晚星的眼睛慢慢紅了。她從沒想過,1999年那個悶熱的開學日,會有人把她的樣子記這么久;從沒想過,她那些自以為無人知曉的窘迫與努力,會被人默默看在眼里、記在心里;更沒想過,在她為了“留在深圳當老師”拼盡全力的六年里,有個人一直站在不遠處,用最笨拙的方式守護她,卻因為“覺得自己不夠好”,連靠近都成了奢望。
“2003年夏天,我在龍三中門口看到張磊了?!苯艿穆曇敉蝗活D了頓,像是在回憶那個讓他既心疼又竊喜的瞬間,“他穿著深圳人夏天常穿的短袖襯衫,手里攥著個空的荔枝盒,臉色特別差,肩膀還微微垮著——后來我才知道,那是他特意給你買的深圳本地荔枝,想跟你表白。小梅跟我說,你拒絕了他,說對他只有感激,沒有愛情?!闭f到這里,他抬起頭,眼神里多了點從未有過的堅定,“晚星,我知道我現(xiàn)在說這些很自私,可我實在忍不住了??吹侥憔芙^張磊后,一個人躲在宿舍里哭,看到你后來備課到深夜,連飯都忘了吃,我就想,或許我可以試試——試試把藏了六年的心意說出來,試試給你不一樣的陪伴,試試讓你不用總那么堅強?!?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磨得發(fā)亮的藍色筆記本,封面已經(jīng)有些褪色,邊緣還卷了角。翻開第一頁,里面夾著一張泛黃的拍立得照片——是1999年的林晚星,站在梧桐樹下,手里抱著課本,笑容干凈得像剛落下的雪?!斑@是我那天偷偷拍的,怕你發(fā)現(xiàn),只敢從側(cè)面拍。”江哲把筆記本遞給她,指尖因為緊張而微微發(fā)抖,“里面記的都是……我看到你的日常。”
林晚星翻開筆記本,里面的字跡算不上好看,卻一筆一畫都很認真:
“1999年10月15日,今天看到晚星在圖書館三樓看書,穿了件白色毛衣,陽光照在她頭發(fā)上,像有光。張磊給她送了杯奶茶,她禮貌地說了謝謝,沒多聊。”
“2000年1月8日,深圳降溫了,晚星沒帶厚衣服,凍得搓手。張磊給她遞了件外套,她沒要。我偷偷給她買了條圍巾,讓小梅轉(zhuǎn)交給她,說是‘老鄉(xiāng)的心意’?!?
“2001年6月20日,晚星家教回來晚了,我在公交站等她。張磊開車路過,想送她回去,她婉拒了,說‘坐公交方便’。她今天穿了雙新鞋子,應該是攢了很久的錢買的?!?
“2002年12月3日,晚星實習了,在小學當語文老師。她跟我說‘孩子們很可愛’,眼睛亮得像星星。張磊跟她聊以后的規(guī)劃,她沒接話?!?
“2003年7月10日,小梅說晚星拒絕了張磊——張磊那深圳小子,估計從沒被人拒絕過,聽說躲在家里悶了好幾天。我心疼晚星,也自私地覺得,或許我有機會了?!?
“2004年9月1日,晚星成了龍三中的老師,站在講臺上的樣子,比我想象中還要好。張磊開始跟小梅接觸,挺好的,他們都是直性子,能處得來?!?
一頁頁翻過去,六年的時光像電影一樣在林晚星眼前閃過。那些她早已忘記的細節(jié),那些她以為是“巧合”的溫暖,原來都是江哲藏了六年的心意;那些她與張磊之間“禮貌的距離”,也被他默默看在眼里。她的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下來,滴在泛黃的紙頁上,暈開了字跡。
江哲又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盒子,打開來,里面是一枚銀質(zhì)的梅花胸針,花瓣上刻著細小的紋路,在燈光下閃著柔和的光:“這是我每年回東北過年都會買的,每年買一枚,一共六枚。梅花耐寒,就像你一樣,從東北來深圳打拼,再難都沒抱怨過。以前我總覺得,這些胸針永遠送不出去,直到2003年夏天,看到你拒絕張磊后依舊堅定的樣子,我才敢奢望,或許有一天,能親手把它戴在你身上?!?
他握著胸針,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眼神里滿是小心翼翼的期待,像個等待判決的孩子:“晚星,我喜歡你六年了,不是一時興起,是我這輩子最認真的事。我知道我沒張磊那么懂深圳的規(guī)矩,也沒他那么會說南方人愛聽的軟話,我就是個做建材生意的粗人,手上全是工地磨出來的繭子,有時候忙起來還會忘了回消息??晌冶WC,我會把你放在心尖上疼——你備課累了,我給你揉肩;你想吃東北菜了,我回家給你做;你想回東北看雪了,我開車陪你回去;你要是不想當老師了,我養(yǎng)你。晚星,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嗎?”
林晚星看著他泛紅的眼睛,看著他手里那枚閃著光的梅花胸針,看著那個寫滿她名字的筆記本,心里像被潮水淹沒。她想起2003年拒絕張磊后,江哲默默送來的熱姜湯——那是東北人最實在的關心,比任何安慰的話都管用;想起2004年她第一次帶學生參加作文比賽,緊張得睡不著,江哲陪她在操場散步到深夜,跟她講東北老家的趣事,逗得她笑出了眼淚;想起2005年她生日那天,他送來的向日葵,說“向日葵向陽,就像你,總能給人溫暖”——這些細碎的瞬間,不是轟轟烈烈的感動,卻是細水長流的陪伴,是藏了六年的溫柔。
可她還是猶豫了。她想起自己對“愛情”的期待——以前總覺得,愛情應該是心跳加速的悸動,是輾轉(zhuǎn)反側(cè)的思念,可江哲給她的,更多的是踏實的安全感,是“無論你需要什么,我都在”的篤定。這種感覺很舒服,卻讓她不確定,這是不是愛情。
“江哲,我……”林晚星的聲音有點哽咽,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我需要時間想想?!?
江哲的眼神暗了暗,像被烏云遮住的太陽,卻還是立刻點頭,把胸針輕輕放在她的教案本上,把筆記本小心地塞進她手里:“好,我等你。你不用急,想多久都可以。這胸針和本子你先拿著,就當是……朋友之間的禮物?!彼桓冶扑?,怕自己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會變成她的負擔——就像過去六年里,他從不敢打擾她的生活一樣。
他站起身,又恢復了平時爽朗的樣子,拍了拍她的肩膀,可指尖的顫抖卻藏不住:“你慢慢吃,我還有個工地要去,就不陪你了。粘豆包要是不夠,我再讓我媽寄點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