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八年臘月二十七,離除夕只剩三天。盛達(dá)電子廠的車間里飄著零星的焊錫灰,機(jī)器聲比往常弱了些——不少本地工友提前請假回家過年,剩下的人也沒什么心思干活,手里的烙鐵慢了半拍,眼神總往窗外飄。林晚星卻攥著烙鐵不敢停,電路板邊緣的錫點燙得指尖發(fā)麻,她也只敢趁周組長轉(zhuǎn)身的間隙,往凍得發(fā)紅的手上哈兩口熱氣。
昨天下午發(fā)工資的日子,她攥著飯缸在財務(wù)室門口等了半個多小時,拿到工資單時,指尖卻瞬間涼了——“應(yīng)發(fā)工資950元,扣除‘過失罰款’475元,實發(fā)475元”。那行“過失罰款”像根刺,扎得她眼睛發(fā)疼。她明明記得,這個月除了三次早起趕工路上打滑遲到、一次感冒低燒請了半天假,沒出過任何差錯,連周組長之前說“要扣工資”的那批貨,最后也是劉芳和老張幫著檢查,順利交了貨。
“晚星,別愣著了,周組長往這邊看了!”劉芳的聲音從旁邊傳來,帶著點急促。林晚星趕緊低下頭,烙鐵在電路板上穩(wěn)穩(wěn)落下,可心里的委屈卻像泡了水的棉花,越脹越大。她摸了摸口袋里皺巴巴的工資單,又想起行李箱里的存折——原本想這個月發(fā)了工資,把欠李姐、劉芳的兩百塊還上,再給朝陽買雙棉鞋寄回去,剩下的錢攢進(jìn)存折,可現(xiàn)在只剩475塊,連還賬都不夠,更別說寄錢回家了。
下班鈴響的時候,林晚星攥著工資單,跟在周組長身后往辦公室走。走廊里的風(fēng)從窗戶縫鉆進(jìn)來,吹得她工裝下擺呼呼響,她卻沒覺得冷,心里的火氣燒得喉嚨發(fā)緊。走到辦公室門口,她深吸一口氣,抬手敲了敲門。
“進(jìn)來?!敝芙M長的聲音帶著不耐煩,他正低頭收拾桌上的文件,看見是林晚星,眉頭立馬皺起來,“又是你?工資不是發(fā)了嗎?還有事?”
林晚星把工資單遞過去,手指因為用力而泛白:“組長,我想問問,這475塊的‘過失罰款’,是怎么回事?我這個月沒出過錯,那批貨也順利交了,為什么要扣我一半工資?”
周組長接過工資單,掃了一眼就扔回桌上,靠在椅背上冷笑:“沒過錯?你這個月遲到三次、請假半天,耽誤了多少生產(chǎn)進(jìn)度?上次那批貨要是沒我盯著,你以為能順利交?扣你一半工資算少的,沒讓你賠客戶違約金就不錯了!”
“遲到是因為路上結(jié)冰打滑,我每天都提前半小時出門,還是趕不上;請假是因為發(fā)燒到39度,實在站不住了?!绷滞硇堑穆曇羧滩蛔“l(fā)抖,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而且我每天都加班到半夜,別人焊十塊板,我焊十五塊,就算有過失,也不該扣一半工資??!”
“加班是你自己愿意的,沒人逼你!”周組長猛地拍了下桌子,聲音拔高了些,“廠里的規(guī)定就是這樣,遲到一次扣五十,請假半天扣一百,加上你干活出錯,扣你475塊沒毛??!你要是不服,自己去找廠長說,別在我這兒鬧!”
這句話像根火柴,點燃了林晚星心里的勇氣。她想起李姐說的“你不爭取,沒人會替你出頭”,想起劉芳說的“周組長就是欺負(fù)你年紀(jì)小,不敢反抗”,深吸一口氣,轉(zhuǎn)身就往廠長辦公室走。走廊里的工友看見她紅著眼眶,都偷偷議論,可她沒心思管——她必須要拿回自己的工資,那是她熬了無數(shù)個夜班、凍了無數(shù)個清晨掙來的血汗錢。
廠長辦公室在二樓最里面,門虛掩著,能聽見里面有人說話。林晚星站在門口,手指反復(fù)攥著工資單,直到聽見里面的人走出來,才鼓起勇氣推開門。廠長姓馬,五十多歲,總是穿著件灰色中山裝,平時很少在車間露面,只有遇到大事才會出來。此刻他正坐在辦公桌后,手里拿著個保溫杯,看見林晚星,愣了一下:“你是哪個車間的?有事嗎?”
“馬廠長,我是焊接車間的林晚星,我想跟您反映個事?!绷滞硇亲叩睫k公桌前,把工資單遞過去,聲音帶著點緊張,卻很堅定,“這個月發(fā)工資,周組長扣了我475塊,說是‘過失罰款’,可我覺得這不公平,想請您幫我看看?!?
馬廠長接過工資單,推了推老花鏡,仔細(xì)看了看,又抬頭看了看林晚星凍得發(fā)紅的耳朵和磨出毛邊的工裝袖口,皺了皺眉:“你說說,怎么不公平了?”
林晚星把自己這個月的情況一五一十地說了——每天提前半小時出門,卻因為路滑遲到三次;感冒發(fā)燒到39度,才請了半天假;周組長派的活比別人多,她從沒抱怨過,加班到半夜也從沒缺席;那批被周組長說“要出錯”的貨,最后順利交貨,沒有任何問題。末了,她攥著衣角,眼淚終于掉了下來:“廠長,我才十六歲,在廠里干了半年,每天都很認(rèn)真,手指被焊錫燙得全是疤,頓頓只吃紅薯粥,就想多攢點錢。這475塊是我一個多月的飯錢,要是扣了,我這個年都過不好,還欠著工友的錢……”
馬廠長聽完,沒說話,而是從抽屜里拿出一本《員工規(guī)章制度》,翻到“獎懲條例”那一頁,指著其中一條說:“你看,廠里規(guī)定,遲到一次扣二十,請假半天扣五十,就算你遲到三次、請假半天,總共也只該扣110塊,怎么會扣475塊?”
林晚星心里一喜,趕緊說:“周組長說我干活出錯,耽誤了生產(chǎn)進(jìn)度,可我根本沒出錯,那批貨順利交了!”馬廠長點點頭,拿起桌上的電話,撥通了焊接車間的電話:“老周,你過來一趟,我有事問你?!?
沒幾分鐘,周組長就匆匆跑了過來,看見林晚星也在,臉色一下子沉了下來:“廠長,您找我有事?”馬廠長把工資單和規(guī)章制度放在他面前,語氣嚴(yán)肅:“老周,你給我說說,林晚星這個月的475塊罰款,是怎么算出來的?廠里規(guī)定遲到一次扣二十,請假半天扣五十,她就算有過失,也不該扣這么多吧?”
周組長的臉?biāo)查g漲紅,支支吾吾地說:“我……我記錯規(guī)定了,以為遲到一次扣五十,請假半天扣一百。而且她干活總出錯,我也是為了讓她長記性……”
“記錯規(guī)定?”馬廠長的聲音冷了下來,“你當(dāng)組長多少年了,連廠里的規(guī)章制度都記不住?再說,林晚星說那批貨順利交了,沒出錯,你怎么解釋?”周組長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只能低著頭,手指絞著衣角。
馬廠長嘆了口氣,看著周組長:“老周,我知道你想讓員工認(rèn)真干活,可也不能亂扣工資啊。這些員工都是出來打工的,不容易,尤其是林晚星,才十六歲,離家這么遠(yuǎn),你扣她一半工資,她這個年怎么過?”
周組長的頭埋得更低了,聲音小得像蚊子叫:“我……我知道錯了,廠長,我現(xiàn)在就去財務(wù)室,把扣的工資給林晚星補(bǔ)上?!瘪R廠長點點頭:“趕緊去,別讓員工寒了心。以后做事注意點,按規(guī)章制度來,別再亂罰款了。”
林晚星看著這一幕,眼淚又掉了下來,這次卻是感動的淚。她沒想到,馬廠長會這么公正,會為她主持公道。她向馬廠長鞠了個躬:“謝謝您,馬廠長,要是沒有您,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馬廠長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肩膀:“不用謝,這是我應(yīng)該做的。你年紀(jì)小,出來打工不容易,以后要是再遇到這種事,別害怕,直接來找我。好好干活,以后會越來越好的?!?
林晚星點點頭,跟著周組長往財務(wù)室走。路上,周組長沒說話,臉色很難看,可林晚星卻沒在意——她只想著,馬上就能拿回自己的工資,就能還工友的錢,就能給家里寄點錢,心里滿是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