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鎮(zhèn)醫(yī)院回盛達(dá)電子廠的路上,雪粒子裹著寒風(fēng)往衣領(lǐng)里鉆,林晚星縮在張強(qiáng)自行車后座,兩只凍得發(fā)僵的手緊緊攥著懷里的存折。進(jìn)廠剛滿半年,十六歲的姑娘,工裝褲膝蓋處還沾著醫(yī)院走廊的消毒水味,心里卻像揣了塊從雪堆里剛挖出來的冰,涼得發(fā)沉。
進(jìn)廠門時,宿管張阿姨正拿著掃帚掃宿舍樓前的積雪,看見她就直起腰喊:“晚星!李姐在三樓302宿舍等你呢,說給你留了熱乎的!”林晚星應(yīng)了聲,推著張強(qiáng)的自行車往車棚走,車把上掛著的塑料袋晃悠著,里面裝著小虎家人退回來的兩百塊——對方說“看孩子知道錯了,少要兩百讓他長記性”,可這點暖意,壓不住她心里的沉甸甸。
剛到三樓樓梯口,就聽見302宿舍里傳來劉芳的大嗓門:“李姐,你說晚星這趟能順利不?別又被她媽逼得掉眼淚?!苯又勤w倩的聲音:“應(yīng)該沒事吧,張強(qiáng)跟著呢,小虎家人看著也不是不講理的……”林晚星剛抬手敲門,門就被李姐拉開了,她手里端著個搪瓷缸子,缸子上印的“先進(jìn)員工”字樣被熱氣熏得模糊:“可算回來了!快進(jìn)來,凍壞了吧?”
宿舍是四人間的上下鋪,李姐住下鋪靠門,林晚星住她對面上鋪,劉芳和趙倩住里側(cè)。此刻劉芳正坐在床上織毛衣,線團(tuán)滾在腿邊,趙倩趴在桌子上寫家書,筆尖在紙上沙沙響??匆娏滞硇沁M(jìn)來,兩人都停下手里的活圍過來?!霸趺礃釉趺礃樱砍枦]挨罵吧?小虎家人沒揪著不放吧?”劉芳把織了一半的毛衣往床上一扔,伸手摸了摸林晚星的臉,“哎喲,怎么凍得這么冰?手都僵了?!壁w倩則轉(zhuǎn)身從床頭柜摸出個暖水袋:“我剛用食堂的熱水灌的,你先捂捂,別凍出凍瘡?!?
李姐把搪瓷缸子塞到林晚星手里,里面是紅糖姜茶,甜辣的熱氣順著喉嚨往下滑,她才覺得凍僵的身子有了點知覺?!皼]事了,”林晚星搖搖頭,把醫(yī)院里的事簡要說了一遍——張強(qiáng)遞錢時,小虎媽媽沒再像電話里那樣拍著大腿喊罵,只是紅著眼圈數(shù)了錢;朝陽低著頭攥著衣角,說“對不起,我不該推你,等你好了我把我的奧特曼卡片都給你”時,小虎還虛弱地朝他點了點頭;最后對方說“以后看好孩子,別再讓他往游戲廳跑,這錢就算醫(yī)藥費了”。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崩罱闼闪丝跉?,拉著她坐在自己的床沿,又從床底拖出一個保溫飯盒,“我在食堂打了紅薯粥,還熱著,你從早上到現(xiàn)在肯定沒好好吃飯?!眲⒎紲愡^來,從口袋里摸出個油紙包,拆開是個油亮亮的肉包子:“我早上留的,本來想當(dāng)晚飯,你先吃,墊墊肚子?!壁w倩也跟著拉開抽屜,拿出顆洗干凈的蘋果:“我媽上周寄來的,甜得很,你吃完粥再吃?!?
林晚星咬著肉包子,肉餡的油香在嘴里散開,眼淚卻突然掉了下來,砸在粥碗里濺起細(xì)小的水花。她想起昨天晚上,自己在宿舍上鋪對著湊齊的兩萬八發(fā)呆,母親打電話來,語氣里全是催促:“趕緊把錢送過去,別讓小虎家人反悔,要是朝陽真進(jìn)了少管所,我就沒你這個女兒!”連句“你路上小心”都沒有;想起剛才在醫(yī)院,朝陽拉著她的衣角小聲說“姐,對不起,又讓你借錢了”,她嘴上說“沒事,你以后聽話就好”,心里卻像被針扎——那兩萬八里,有張強(qiáng)媽媽攢著買哮喘藥的五千塊,有劉芳準(zhǔn)備給老家弟弟買新書包的三百塊,有趙倩省下來給妹妹買發(fā)卡的兩百塊,還有她自己這半年省吃儉用攢的四百塊,原本是想過年給自個兒買件新棉襖的,現(xiàn)在全填了弟弟的窟窿。
“怎么還哭了?”李姐遞過來一張皺巴巴的手帕,是工廠發(fā)的勞保方巾,洗得有些發(fā)白,“是不是你媽又說難聽的了?”林晚星點點頭,哽咽著把母親逼她去跟組長預(yù)支工資、讓她跟宿舍姐妹借錢,甚至說“湊不夠錢就斷絕關(guān)系”的事說了,末了攥著粥碗的手指泛白:“李姐,我也不想麻煩你們的,可朝陽是我弟,我媽就我一個女兒,我不幫他們,誰幫啊?”
“幫是應(yīng)該的,可你不能把自己往死里逼??!”李姐的語氣里帶著心疼,又帶著點急,她拍了拍林晚星的手背,指腹能摸到她手上磨出的厚繭,“你才十六歲啊,晚星!別的姑娘這個年紀(jì)還在村里學(xué)堂里背課文、跳皮筋,你卻在流水線上焊電路板,每天站八個小時,手指被焊錫燙得全是小疤,連件新毛衣都舍不得買,還要把自己攢的錢全拿出來給弟弟填窟窿,你圖什么?”
劉芳在旁邊也跟著點頭,手里還捻著毛線:“就是!上次你感冒發(fā)燒,咳嗽得整宿睡不著,都舍不得去藥店買瓶止咳糖漿,就靠喝熱水硬扛,你媽知道嗎?她就知道讓你給朝陽買游戲機(jī)、買球鞋,從來沒問過你在廠里累不累!”趙倩也放下筆,聲音軟卻堅定:“晚星,你太實誠了,你媽就是拿捏著你心軟,知道你怕她生氣、怕斷絕關(guān)系,才一次次逼你。上次她讓你寄錢給朝陽買漫畫書,你自己在食堂頓頓只買一塊錢的玉米糊糊,這哪是當(dāng)媽的疼女兒啊?”
林晚星的眼淚掉得更兇了,她把臉埋在李姐的手帕里,肩膀一抽一抽的。她想起剛進(jìn)廠那會兒,連電路板都不會焊,烙鐵燙得她手指直冒血泡,是李姐手把手教她怎么握烙鐵、怎么控溫度,還把自己的勞保手套分給她一雙;想起上個月工裝的袖口磨破了,寒風(fēng)往里灌,是劉芳趁著午休幫她縫補(bǔ),還特意找了塊耐磨的布貼在里面;想起她想家的時候,是趙倩陪著她在宿舍走廊坐半宿,給她講老家的趣事;可這些溫暖,在母親的催促和指責(zé)面前,總顯得那么無力——她總覺得,自己是姐姐,是家里的“頂梁柱”,就該扛下所有事。
“晚星,我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崩罱愕穆曇糗浟讼聛?,輕輕拍著她的后背,像哄孩子似的,“我十七歲出來打工,比你大不了多少。那時候我媽也總讓我寄錢回家,給我弟蓋房、娶媳婦,我每個月工資發(fā)下來,除了留十塊錢買牙膏肥皂,剩下的全寄回去,自己頓頓吃泡面,連食堂的肉菜都舍不得打。后來我弟娶了媳婦,我媽又讓我寄錢給他們養(yǎng)孩子,我一次感冒燒成肺炎,躺在醫(yī)院里沒人管,還是工友湊錢給我交的醫(yī)藥費,那時候我才明白,我要是不愛自己,沒人會真的心疼我。”
林晚星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著李姐。李姐的眼角沒什么細(xì)紋,可說起這些往事時,眼神里藏著淡淡的委屈:“我那時候就是太傻,總覺得‘我是姐姐,該讓著弟弟’,結(jié)果把自己逼得連飯都快吃不上。你不一樣,你才十六歲,剛進(jìn)廠半年,日子還長著呢,不能總被你媽牽著走。你想想,你這么攢錢給家里,自己連件暖和的衣服都沒有,冬天凍得手都握不住烙鐵,要是真凍出毛病,以后怎么掙錢?到時候你媽還會心疼你嗎?”
劉芳也跟著說:“就是!你得為自己想想啊晚星!我妹跟你一樣大,在老家讀初中,我每個月寄錢回家,都會特意留兩百塊給自己買吃的穿的,我媽還總跟我說‘別太省,照顧好自己’。哪像你媽,只知道讓你掏錢!”趙倩也點頭:“我老家有個鄰居,跟你一樣,天天被家里逼著寄錢,最后累得得了胃病,錢也沒攢下,你可別走她的老路?!?
“我不是不讓你幫家里,”李姐拉過林晚星的手,讓她看著自己的眼睛,“可幫得有分寸啊。你媽讓你寄錢,你可以寄,但不能把自己的生活費、甚至跟工友借的錢都寄回去。你才十六歲,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得吃好穿暖;你手上的傷得擦藥,不能讓它發(fā)炎;你也該有自己的小念想,比如買個喜歡的發(fā)卡,買本想看的小人書,這些都不是浪費錢,是你該有的快樂啊?!?
林晚星咬著嘴唇,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她想起自己上次在鎮(zhèn)上看到一個粉色的發(fā)卡,攥著錢猶豫了半天,最后還是沒買,把錢省下來寄回了家;想起她想看工友手里的《西游記》小人書,卻不好意思借,怕人家覺得她“不務(wù)正業(yè)”;想起她手上的燙傷,只是隨便貼了塊創(chuàng)可貼,現(xiàn)在還留著淡淡的疤——這些她以為“不重要”的事,被李姐一一說出來,突然變得那么委屈。
“可我媽要是生氣怎么辦?她要是真的跟我斷絕關(guān)系怎么辦?”林晚星的聲音還是帶著猶豫,她從小就怕母親,怕母親皺眉頭,怕母親說“我沒你這個女兒”。
“她不會的?!崩罱憧隙ǖ卣f,“她是你親媽,怎么會真的不認(rèn)你?她就是拿這話嚇唬你,知道你會妥協(xié)。下次她再逼你,你就跟她好好說,說你在廠里也不容易,說你要留錢吃飯、買藥,說你不能再借錢了。你越妥協(xié),她越得寸進(jìn)尺;你要是敢說‘不’,她反而會掂量掂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