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舉大捷的狂喜浪潮尚未在長安城完全平息,金谷學(xué)堂全員高中的榮耀光環(huán)仍如星輝般縈繞在杜遠的心頭與府邸上空。
然而,就在這公共領(lǐng)域的輝煌達到的時刻,一股更為強烈、更為原始、也更為私密的情感,如同洶涌的暗流。
驟然攫住了杜遠的所有心神,將一切外部喧囂都隔絕開來——他的妻子,王萱,即將臨盆!
產(chǎn)期就在這幾日,早已是府中上下心照不宣的頭等大事。
當(dāng)杜遠身上還帶著“五谷豐登”樓慶功宴的淡淡酒氣,步履輕快地回到府中時,迎接他的并非往日的寧靜,而是一種無聲卻高效的忙碌。
只見下人們腳步放得極輕,卻又透著急促,端著熱水、潔凈布巾的婢女穿梭往來,經(jīng)驗豐富的產(chǎn)婆早已被請入府中,靜候在內(nèi)院。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混合著草藥氣息的、難以喻的緊張,仿佛一根繃緊的弦,懸在每個人的心頭。
霎時間,什么科舉的全面勝利,什么朝堂的縱橫博弈,什么世家門閥的傾軋反撲,所有這些曾耗費他無數(shù)心力的宏大敘事,統(tǒng)統(tǒng)被這最樸素的生命召喚驅(qū)散到了九霄云外。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產(chǎn)房那扇緊閉的雕花木門,以及門內(nèi)王萱偶爾泄出的、極力壓抑卻依然如同絲線般纏繞過來的痛吟聲。
每一聲細微的呻吟,都像無形的鞭子,狠狠抽在他的心上,讓他坐立難安。
這位在朝堂之上能夠智計百出、面對世家聯(lián)合圍攻也能面不改色、甚至談笑間扭轉(zhuǎn)乾坤的金谷縣公,此刻卻像是失去了所有方寸。
他在產(chǎn)房外那方不大的庭院里,如同困獸般焦躁地來回踱步,昂貴的云紋錦靴踩在青石板上,發(fā)出雜亂無章的聲響。
他的雙手不自覺地緊握成拳,垂在身側(cè),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眉頭緊緊鎖成一個川字,深邃的目光仿佛化作了實質(zhì),死死地、幾乎要穿透那扇隔絕了他與妻子的門板,看清里面正在經(jīng)歷的生死考驗。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惡意地拉長了,每一息都過得無比緩慢而煎熬。
里面?zhèn)鱽淼娜魏我稽c細微的動靜——產(chǎn)婆低沉的安撫聲、器物碰撞的輕響、甚至是王萱驟然加重的呼吸聲,都如同驚雷般在他耳邊炸響,牽動著他全身的神經(jīng)。
“怎么……怎么還沒好?這都多久了?萱兒她……她不會有事吧?”
杜遠終于忍不住,猛地停下腳步,一把抓住身旁同樣面帶憂色、須發(fā)皆白的老管家的胳膊,聲音里帶著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無法控制的顫抖,泄露了他心底最深處的恐懼。
“公爺,您千萬寬心,千萬寬心!”老管家反手輕輕拍著杜遠緊繃的手臂,用盡可能平穩(wěn)的語氣安慰道。
“夫人她素來身體康健,孕期又有孫真人精心調(diào)理,定是吉人天相,母子平安!產(chǎn)婆也是京城里最有經(jīng)驗的,您要相信她們。”
正說話間,得到消息的孫思邈也提著藥箱,步履匆匆地趕來了。
他雖已是公認的神醫(yī),活人無數(shù),但面對婦人生產(chǎn)這等最接近自然大道、卻也最是兇險莫測的關(guān)口,能做的也更多是旁觀與必要的應(yīng)急。
他看到杜遠這副魂不守舍、全然失了平日沉穩(wěn)風(fēng)范的樣子,不由得輕嘆一聲,走上前,溫暖而布滿皺紋的手掌輕輕拍在杜遠的肩膀上。
“杜小友,稍安勿躁,靜心,靜心。”孫思邈的聲音平和而悠遠,帶著一種洞悉生命規(guī)律的從容力量。
“婦人產(chǎn)育,如同瓜熟蒂落,乃是天地間最自然不過的過程,強求不得,也急躁不得。王夫人身體底子極好,孕期老朽親自把關(guān),調(diào)理得宜,氣血充盈。
請來的產(chǎn)婆亦是此中老手,經(jīng)驗豐富。你且放寬心,耐心等待便是。
你此刻若焦躁不安,情緒外露,讓里面的人感知到了,反而會徒增她們的壓力,于事無補?!?
杜遠深吸了一口微涼的夜氣,努力想將孫思邈的話語聽進去,試圖平復(fù)那如同沸水般翻騰的心緒,但效果卻微乎其微。
他嘴角扯出一抹苦澀的弧度,聲音沙?。?
“孫真人,您說的這些道理,晚輩何嘗不知?只是……只是這心里頭,就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著,揪得生疼,無論如何也放松不下來。里面的是萱兒,是我……我……”
孫思邈理解地點點頭,眼中滿是過來人的慈和:“關(guān)心則亂,此乃人之常情,便是圣人亦不能免俗。
但越是此時,越需要定力。信任她們,安心等待,便是你此刻所能給予的最好支持。來,且陪老夫在此坐下,凝神靜氣,等待佳音?!?
在孫思邈溫和而堅定的安撫下,杜遠勉強依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但整個身體依舊僵硬地繃著,像一張拉滿的弓。
他的目光,依舊不受控制地、每隔幾個呼吸便投向那扇緊閉的房門,泄露著他內(nèi)心從未停歇的驚濤駭浪。
聞訊趕來的李麗質(zhì)也快步走進院子,看到杜遠這副模樣,心中同樣焦急,她默默走上前,伸出冰涼的小手,緊緊握住杜遠那因緊張而汗?jié)竦拇笫?
這章沒有結(jié)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xù)閱讀!
雖自己也緊張得手心冒汗,卻仍強作鎮(zhèn)定,輕聲安慰道:“遠哥哥,你別太擔(dān)心了,萱姐姐她福澤深厚,一定會沒事的,一定會母子平安的?!?
時間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從夕陽西下、暮色四合,到星斗滿天、夜深人靜,再到黎明前那最深沉、最黑暗的時刻。
杜遠就這么直挺挺地坐在石凳上,身體因為長時間的僵硬而麻木,精神卻如同繃緊的弦,沒有絲毫松懈。
他感覺仿佛度過了一個世紀那么漫長,腦海中閃過無數(shù)種可能,又被他自己強行壓下。
終于,就在天際即將泛起第一絲魚肚白,夜色最濃、曙光將至的剎那,一聲嘹亮、清脆、充滿了原始生命力的嬰兒啼哭聲,如同撕裂黑暗的第一道曙光。
又如同仙音綸音,猛地、毫無預(yù)兆地從產(chǎn)房內(nèi)穿透出來,響徹了整個院落!
“哇——哇——哇——”
這哭聲是如此有力,如此理直氣壯,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鮮活-->>,瞬間驅(qū)散了院子里積聚了整夜的所有陰霾、緊張與恐懼!
杜遠如同被雷擊般,“騰”地一下從石凳上彈了起來,動作快得幾乎帶倒了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