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十來天,對于掌控大唐大半鹽業(yè)的五姓七望而,堪稱度日如年,每一刻都像是在滾燙的油鍋里煎熬。
太子李承乾名下的“大唐鹽業(yè)”鋪面前,日日人聲鼎沸,從破曉到黃昏,排隊的長龍蜿蜒曲折,從未斷絕。
那雪白晶瑩、細膩如沙、在日光下熠熠生輝的雪鹽,仿佛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以二十文一斗的穩(wěn)定價格,源源不斷地供應(yīng)著。
伙計們忙得腳不沾地,額上汗水涔涔,臉上卻洋溢著與有榮焉的興奮。
百姓們挎著籃子,提著布袋,臉上是掩不住的滿足與感激,交口稱贊著這“皇鹽”的優(yōu)質(zhì)與廉價。
“瞧瞧這鹽,多干凈!往菜里一放,只有咸鮮,半點澀味都沒有!”
“陛下和太子殿下真是活菩薩啊!我家那口子都說,這幾日的飯菜,滋味都比往日香了十倍!”
甚至出現(xiàn)了周邊州縣的百姓,聽聞長安有此等好事,不惜起早貪黑,趕著牛車、推著獨輪車,跋涉數(shù)十里而來,就為了能買上幾斗這傳說中的“雪鹽”。
通往幾大官鹽鋪面的街道,因此竟比平日更顯擁擠熱鬧,形成了獨特的景象。
反觀五姓七望旗下的鹽鋪,即便也將價格降到了二十文,門前卻依舊冷落鞍馬稀,仿佛被一道無形的屏障隔絕了人氣。
偶爾有幾個不知內(nèi)情的外鄉(xiāng)客,或是圖個近便的街坊上門,伙計連忙堆起笑容迎上。
可往往在顧客拿起那色澤暗淡、顆粒粗糲、偶爾還能見到細微雜質(zhì)的青鹽,與對面那白得晃眼的雪鹽稍一比較后,便會露出嫌棄的神色,搖搖頭,毫不猶豫地轉(zhuǎn)身走向?qū)γ媾牌痖L隊。
伙計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化為無奈的嘆息。掌柜的躲在柜臺后,看著賬本上那寥寥數(shù)筆、幾乎停滯的銷售記錄,再望望后院倉庫里堆積如山、仿佛在無聲嘲笑著他們往日貪婪的青鹽,愁容滿面,唉聲嘆氣。
那原本象征著財富的鹽山,此刻卻像一座座沉重的大山,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也壓得各家的主事人們心頭滴血。
這種品質(zhì)上的云泥之別,在同等價格下被無限放大,變得如此刺眼和不容辯駁。
不是百姓不買鹽,而是有了瓊漿玉液,誰還會去飲那劣質(zhì)渾水?這成了壓垮世家鹽業(yè)信譽和市場的最后一根稻草。
如此岌岌可危、關(guān)乎家族核心利益的局面,五姓七望在長安的核心人物們再也無法安坐。
長安城永嘉坊一處外表并不起眼、內(nèi)里卻極其奢華隱秘的宅邸內(nèi),密室之中,燭火搖曳,映照著幾張陰沉得幾乎要滴出水來的面孔??諝庵袕浡虾玫奶聪?,卻絲毫無法驅(qū)散那凝滯壓抑的氣氛。
“欺人太甚!簡直是欺人太甚!”王元德猛地一拍紫檀木桌面,震得桌上的越窯杯盞“哐當”亂響,他額上青筋暴跳,聲音因憤怒而嘶啞?!袄畛星∵€有那個該死的杜遠!
他們到底是從哪個石頭縫里變出這么多鹽?還他媽全是這等成色!我們的人撒出去查了這么久,耗費了多少人力物力,竟連他主要鹽場的影子都沒摸到!廢物!
都是一群廢物!”他氣得胸膛劇烈起伏,恨不得將眼前的一切都砸個粉碎。
崔文遠相對還能維持著表面的鎮(zhèn)定,但緊鎖的眉頭和微微抽搐的嘴角,也顯露出他內(nèi)心的焦躁與不安。
他端起茶杯,卻發(fā)現(xiàn)手有些不穩(wěn),又重重放下,沉聲道:“王兄,現(xiàn)在說這些氣話已是無用。
斥責(zé)下屬也解決不了眼下的危機。當務(wù)之急,是必須拿出一個切實可行的破局之策!再這樣僵持下去,不出一個月,我們在鹽業(yè)上前期的投入、倉儲、人工,所有一切都將血本無歸!
這不僅僅是錢財?shù)膿p失,更是我們多年苦心經(jīng)營的渠道和信譽的崩塌!一旦失去對鹽業(yè)的掌控,我們在朝堂、在地方的話語權(quán),都將受到嚴重削弱!”
一直沉默不語的范陽盧氏代表盧承宗,指節(jié)有節(jié)奏地輕輕敲擊著桌面,眼中閃爍著算計的光芒。
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絲狠厲:“太子與其幕僚此舉,狠辣之處就在于,他們擺明了是要逼我們跟他打一場消耗財力的價格戰(zhàn)。
我們?nèi)粢恢北粍痈鷥r,就如同被牽著鼻子的牛,遲早會被拖垮,正中其下懷。我們必須反客為主,跳出他們的節(jié)奏!”
“反客為主?盧兄有何高見?”眾人的目光瞬間集中到他身上,如同溺水之人看到了稻草。
盧承宗眼中寒光一閃,壓低了聲音:“他將價格定在二十文,看似穩(wěn)固,我們便再降!直接降到十八文!
諸位都知道,我們的青鹽成本核算下來就在十五文左右,這十八文已是虧本買賣!但我們此舉,目的不是為了賣鹽!”
“不為了賣鹽?”王元德皺眉,疑惑道,“那為了什么?虧得更多嗎?”
“非也!”盧承宗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我們降價,是為了逼他!逼他李承乾跟著我們再降!只要他敢將雪鹽降到十五文,甚至更低,那就是我們的機會!”
“機會?”崔文遠似乎捕捉到了一絲靈感。
“不錯!”盧承宗身體前傾,聲音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屆時,我們就傾盡各家所能動用的流動資金,去大肆收購他的雪鹽!”
“收購他的鹽?!”幾人皆是一愣,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正是!收購!”盧承宗斬釘截鐵地解釋道,眼神銳利,“我就不信,他這雪鹽真是無窮無盡!如此品相,所需工序定然繁瑣,成本絕不可能低到十五文以下!
他如今定是仗著有朝廷儲備支撐,強行壓價,想逼死我們。我們便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用我們百年積累的雄厚資金,去把他的鹽都買過來!
只要我們能短時間內(nèi)吃下他巨量的存鹽,造成他市面缺貨,或者讓他意識到這種賠本賺吆喝的策略難以為繼,資金鏈出現(xiàn)問題……屆時,這鹽價的主動權(quán),不就回到我們手中了嗎?”
他頓了頓,臉上露出一種近乎猙獰的期待:“等到他無鹽可售,或者支撐不住之時,這市面上只剩下我們的鹽(包括我們收購來的雪鹽),價格還不是由我們說了算?
屆時,我們不僅可以輕松將價格推回四十文、五十文,甚至更高!不僅能彌補前期的所有虧損,還能借著這波行情,大賺特賺一筆!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崔文遠猛地一拍大腿,眼中爆發(fā)出精光:“妙??!盧兄此計,堪稱釜底抽薪!我們幾家聯(lián)手,資金之雄厚,絕非朝廷短時間內(nèi)能比擬!
只要計劃周密,短時間內(nèi)吃下他大量存鹽并非不可能!只要斷了他的貨,或者讓他意識到此計不通,主動權(quán)便能重回我們手中!妙!太妙了!”
王元德也終于反應(yīng)過來,臉上的怒容被一種混合著冒險和狠辣的興奮所取代,他獰笑道:“好!就這么辦!十八文!
我看他李承乾跟不跟!只要他敢跟到十五文,我們就收!傾家蕩產(chǎn)地收!我倒要看看,是他朝廷的鹽倉深,還是我們幾家的錢袋子厚!”
一場意圖絞殺朝廷鹽政的金融圍獵,在這昏暗的密室里,伴隨著搖曳的燭火和幾人眼中閃爍的寒光,正式定下了基調(diào)。賭注,已然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