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年事已高，這本就是一道難以逾越的天塹。加之早年于晉陽起兵，逐鹿中原，大小戰(zhàn)役無數(shù)，身上積累的暗傷舊創(chuàng)，多如牛毛，早已傷及根本。

更遑論……前隋末世動蕩，以及武德年間那場……驚天之變，憂思恐懼，心神損耗之巨，非常人所能想象。如今不過是靠著開國帝王那遠超常人的深厚底子，以及老夫用一些溫和固本的藥石勉強吊著，維持表面上的康健罷了。

近來，其脈象愈發(fā)微弱無力，且駁雜紊亂，似有似無，五臟六腑的生機之氣，已然呈現(xiàn)出衰敗枯竭之象，便如同那在風(fēng)中搖曳、隨時可能熄滅的殘燭……依老夫推斷，恐怕……恐怕難熬過今年這個冬天了?！?

孫思邈的話語，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把冰冷的鑿子，狠狠地鑿在杜遠的心頭，又像是數(shù)九寒天里，一盆摻雜著冰碴的冷水，將他從頭到腳澆了個透心涼。

方才因麗質(zhì)懷孕而升騰起的巨大喜悅與暖意，被這殘酷的現(xiàn)實瞬間沖擊得七零八落，煙消云散，只剩下一種徹骨的冰涼與如同深淵般的巨大恐慌，迅速攫住了他的四肢百骸。

老爺子……李淵……那個看似脾氣暴躁、動不動就吹胡子瞪眼，實則內(nèi)心對他呵護備至、將他視若子侄輩的老人；

那個在他被世家攻訐、被侯君集算計，處于最孤立無援的艱難時刻，毫不猶豫地站出來，動用自己最后的底蘊與人脈，幫他救出王萱父母、在朝堂之上為他提供最強硬支持的靠山……那個在他穿越至此，給予他真正長輩般關(guān)愛與庇護的老人……竟然……快要不行了？

杜遠只覺得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而冰冷的大手死死攥住，狠狠地揉捏，痛得他幾乎無法呼吸，眼前陣陣發(fā)黑。

他穿越至此方世界，李淵是少數(shù)幾個讓他感受到毫無雜質(zhì)、純粹長輩溫情的人，是他在這個陌生時代重要的精神支柱和最為堅固的政治屏障。

一旦這位老爺子真的撒手人寰，離他而去，不僅僅意味著他將永遠失去一位可敬、可愛、可依戀的親人，更意味著在波譎云詭的朝堂之上，那面最為堅實、最能震懾宵小的護身符，將就此崩塌，不復(fù)存在！

世家門閥、侯君集……那些如同隱藏在陰影中的餓狼，之所以近期投鼠忌器，不敢對他發(fā)動更猛烈的攻擊，太上皇李淵的存在，無疑是其中極其重要、甚至可以說是最關(guān)鍵的因素！

倘若太上皇真的龍馭上賓，駕鶴西去，那些蟄伏的敵人必然會如同聞到血腥味的鯊魚，瘋狂地卷土重來，而且屆時，他們將更加無所顧忌，手段只會更加狠辣酷烈！

極致的喜悅與深沉的悲傷，蓬勃的希望與潛伏的危機，在這一刻，如同最狂暴的冰與火，在杜遠的心湖之中劇烈地交織、碰撞、撕扯，幾乎要將他整個人撕裂。

他不得不伸出微微顫抖的手，用力扶住身旁冰涼的紅木書案邊緣，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泛白，才勉強支撐住有些搖晃的身軀，聲音干澀沙啞得如同破舊風(fēng)箱：“孫老……真的……真的就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嗎？無論需要什么珍稀藥材，需要付出何等代價，我都……”

孫思邈面露極度不忍之色，渾濁的老眼中閃過一絲悲憫，但他還是堅定地、緩緩地搖了搖頭，打斷了杜遠那帶著最后一絲希冀的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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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縣公，非是老夫不肯盡力。生老病死，乃是天地間最根本的常數(shù)，非藥石所能強行逆轉(zhuǎn)。老夫……已然竭盡所能，用盡了平生所學(xué)。

如今能做的，也只是盡量選用一些藥性最為溫和、能安撫神魄、減輕痛苦的方子，以期能讓太上皇在最后這段時日里，少受些病痛折磨，能夠……走得平靜、安詳一些。”

杜遠沉默了。他怔怔地站在原地，目光失去了焦點，茫然地投向書房的窗欞之外。

窗外，杜家村的景色依舊寧靜而充滿生機，午后的陽光慷慨地灑落在庭院中，幾只麻雀在枝頭嘰喳跳躍，遠處的田埂上還有村民在辛勤勞作……一切都顯得那么平常，那么美好。

然而，在他的世界里，所有的色彩仿佛都在瞬間褪去，只剩下了一片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灰暗與陰霾。

李麗質(zhì)的懷孕，如同在黑暗的隧道盡頭點亮的一盞明燈，代表著新生、希望與無限可能的未來；而李淵生命燭火的即將熄滅，則如同即將降臨的漫漫長夜，象征著一個時代的終結(jié)，以及隨之而來的、無法預(yù)測的巨大政治風(fēng)暴與生存危機。

他深深地、貪婪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這世間尚存的溫暖與氧氣都吸入肺中，強行壓下心中那翻江倒海般的悲痛、恐慌與無力感。

他轉(zhuǎn)向?qū)O思邈，用盡全身力氣，保持著最后的鎮(zhèn)定，深深一揖到底，聲音低沉而鄭重：“杜遠……明白了。多……多謝孫老如實相告。太上皇那邊……一切，就全都拜托孫老了。還請孫老，務(wù)必……務(wù)必費心，盡力減輕老爺子的痛苦……讓他……最后的路上，能舒坦些。”

送走了腳步沉重、背影蕭索的孫思邈，杜遠并未立刻離開書房。他獨自一人，如同泥塑木雕般，久久地佇立在房間的陰影里，窗外的陽光在他腳前投下一道清晰的光斑，卻無法驅(qū)散他周身的寒意。

他知道，眼前這短暫而珍貴的平靜日子，恐怕真的要徹底結(jié)束了。一股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的壓抑感，沉甸甸地籠罩在他的心頭。

他必須立刻行動起來，爭分奪秒，在那場注定無法避免的、足以顛覆許多人命運的風(fēng)暴真正降臨之前，做好一切力所能及的準備。

無論是為了王萱和麗質(zhì)腹中那即將降臨人世的、承載著他血脈與希望的孩子，為了這個剛剛感受到雙喜臨門溫馨的家，還是為了他自己在未來朝堂上的立足與發(fā)展，他都必須在那個無可挽回的時刻到來時，擁有足夠強大的力量去應(yīng)對，去守護，去破局。

他緩緩抬起頭，目光穿透窗戶，遙遙望向村子深處那座被綠樹環(huán)繞、此刻在他眼中卻顯得格外寂靜而沉重的幽靜院落方向，眼中充滿了難以割舍的孺慕之情與一種破釜沉舟般的決絕。

“老爺子……”他對著那片方向，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低聲呢喃，仿佛在進行一場鄭重的告別與承諾。

“您放心……您護著我，走了這么遠，這么難的路……接下來的路，無論多險，多難……我會自己，一步一步，穩(wěn)穩(wěn)地走下去。絕不會……讓您失望，也絕不會，讓任何人，輕易奪走您為我爭取來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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