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杜家村,原本浸潤在一片祥和喜悅之中。村頭杜家府邸張燈結(jié)彩的余韻尚未散盡,庭院中那株百年海棠正綻放著如云似霞的花朵,恰如王萱被診出有喜后,全家人臉上洋溢的幸福光彩。
然而,這份寧靜被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踏碎——一隊身著絳紫官服、腰佩金魚袋的宮中內(nèi)侍,在夕陽余暉中策馬直抵杜府門前。
“圣旨到——金谷縣公杜遠接旨!”
宣旨內(nèi)侍尖細而威嚴的聲音劃破黃昏的靜謐,杜家老小慌忙整衣正冠,在正廳跪倒一片。為首的內(nèi)侍面無表情地展開明黃卷軸,絹帛舒展的細微聲響在此刻顯得格外刺耳。
“門下:高昌麹文泰,負隅阻化,斷我商路,害我使臣……著金谷縣公杜遠,即刻編入西征大軍,受潞國公侯君集節(jié)制,隨軍出征高昌。欽此——”
當“杜遠”二字與“西征高昌”相連迸出時,杜遠伸出的雙手猛地一顫,那道輕薄的絹帛仿佛瞬間重若千鈞。他的指尖因用力而發(fā)白,腦中一片轟鳴。
‘西征?讓我一個縣公去前線?’他心底翻江倒海。他確實通過邸報知道高昌國近來不安分,阻斷了絲綢之路,甚至殺害了大唐使臣??伤胚h是誰?
是改良農(nóng)具讓關(guān)中糧產(chǎn)倍增的“農(nóng)圣”,是設(shè)計水輪織機讓蜀錦產(chǎn)量翻番的“巧匠”,是獻策平抑物價的“謀臣”——什么時候,他這等專司種田、基建、發(fā)明的文職官員,也要頂盔貫甲上陣廝殺了?這分明是角色錯亂!
他下意識側(cè)頭望向家人。
爺爺杜老漢那根陪伴半生的棗木旱煙桿“啪嗒”墜地,斷成兩截。老人張著嘴,露出稀疏發(fā)黃的牙齒,溝壑縱橫的臉上寫滿驚愕與茫然,仿佛聽到了世上最荒謬的事。他那寶貝孫兒,剛剛尚公主、位列縣公,孫媳婦腹中更有了杜家骨肉,正是含飴弄孫、安享富貴之時,怎能去那萬里黃沙、白骨遍地的西域戰(zhàn)場?
母親杜柳氏更是如遭雷擊,整張臉霎時褪盡血色,身子晃了晃,若非侍女攙扶幾乎軟倒。她猛地抓住杜遠的手臂,指甲深陷進他官服的錦緞中,聲音帶著撕心裂肺的哭腔:“遠……遠兒!這……這是要了娘的命?。?
你……你連雞都不曾殺過,如何能去kanren?那西域風沙如刀,箭矢無眼……娘……娘不準你去!”話音未落,滾燙的淚珠已撲簌簌落下,在青石地磚上濺開細碎的水花。
一旁身懷六甲的王萱,雖強自維持著端莊坐姿,但那驟然收緊抵在腹部的十指,和瞬間慘白如紙的唇瓣,徹底出賣了她內(nèi)心的驚濤駭浪。她剛剛觸摸到幸福的輪廓——新婚燕爾,又得麟兒,未來仿佛鋪滿了錦繡。
可這道圣旨,如同冰水澆頭,讓她從云端跌落。一股寒氣自足底竄起,瞬間凍結(jié)了四肢百骸。她死死咬住下唇,幾乎嘗到血腥味,才勉強壓下喉間的哽咽,可那雙秋水般的眸子里,恐懼與不舍早已泛濫成災(zāi)。
就連新婚不久、身份尊貴的李麗質(zhì),此刻也花容失色,纖纖玉指緊緊絞著裙裾,指節(jié)泛白。
她自幼深明大義,深知“國事為重”的道理,可一想到杜遠將要踏足那片吞噬了無數(shù)健兒性命的絕域,心口便如同被無形之手攥緊,窒息般的恐慌蔓延開來。她望向杜遠,那雙曾映著星河的美眸,此刻水光瀲滟,盈滿了欲說還休的憂懼。
夕陽最后一縷余暉收盡,廳內(nèi)燭火搖曳,將每個人的影子拉長、扭曲,投在墻壁上,仿佛一群惶惑不安的幽靈。整個杜家宅院,被一種濃稠得令人窒息的憂慮徹底籠罩,連空氣都似乎凝固了。
這石破天驚的消息,如同投湖巨石,激起的漣漪迅速擴散至村中那座守衛(wèi)森嚴、幽靜雅致的別院。
太上皇李淵正斜倚在臨池的美人靠上,信手將魚食撒向池中爭搶的錦鯉。粼粼波光映著他怡然的面容,頗有幾分采菊東籬下的閑適。
當貼身老內(nèi)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稟報完杜遠被征西之事后,他手中那只越窯青瓷魚食碟子“哐當”一聲摔在青石板上,碎裂的瓷片與五彩魚食混在一起,狼藉不堪。
“什么?!混賬!豈有此理!”李淵猛地轉(zhuǎn)身,原本松弛的身軀瞬間繃直,須發(fā)皆張,因暴怒而漲紅的臉龐在夕陽下如同燃燒的晚霞。
那雙平日溫和甚至有些渾濁的老眼,此刻瞪得如同銅鈴,迸發(fā)出駭人的厲芒,“世民那混小子是豬油蒙了心,還是讓驢踢了腦袋?!滿朝朱紫,猛將如云,都死絕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