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麗質(zhì)將臉深深埋在母親溫暖而帶著熟悉馨香的懷抱里，仿佛這里是唯一能讓她感到些許庇護的港灣。聲音悶悶的，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哽咽，像是受了傷的小獸在低聲嗚咽：“母后，兒臣知道……知道舅舅是一片好意，是為了父皇分憂，是為了……為了大局?？墒恰墒莾撼季褪恰褪切睦镫y受……不想……”

她囁嚅著，終究無法將那莫名的抗拒、那對另一種模糊生活的隱約向往宣之于口。只是覺得心里空落落的，仿佛有什么珍貴而朦朧的東西，還沒來得及看清它的模樣，沒來得及伸手觸碰，就要永遠地失去了。那種悵惘和無力，比明確的悲傷更讓人窒息。

長孫皇后緊緊摟著女兒，眼中充滿了復(fù)雜的情緒，有身為母親的憐愛，有身為皇后的無奈，更有一種深沉的無力感。

她何嘗不希望自己的嫡長女能覓得真正的如意郎君，一生順遂，喜樂平安？可她是大唐的皇后，是國母，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在這至高無上的皇權(quán)之下，尤其是在涉及與外邦關(guān)系和籠絡(luò)重臣這樣的軍國大事面前，個人的那點小小的喜怒哀樂、心思向往，往往是最微不足道、最先需要被犧牲的東西。

她只能一遍遍地輕撫女兒的背脊，用蒼白無力的語安慰，卻無法給出任何實質(zhì)性的承諾，這種明知女兒痛苦卻無能為力的感覺，讓她這個母儀天下的皇后，也感到了鉆心刺骨的痛。

與此同時，在長安城另一隅，那座皇帝早已賞賜下來、門楣高懸著“杜府”匾額，卻因主人長期居于杜家村而一直顯得冷冷清清的宅邸，今夜，破天荒地亮起了燈火，迎來了它名義上的主人。

杜遠躺在陌生而寬大的紫檀木拔步床上，身下是柔軟的絲綢被褥，卻感覺渾身不自在，翻來覆去，像是躺在針氈上，毫無睡意。

白天在杜家村小院里與老李那番關(guān)于和親的激烈爭論，那近乎咆哮的慷慨陳詞，還在他腦中嗡嗡回響，那股因憤懣和激動而沸騰的熱血尚未完全平復(fù)。

回到這繁華而陌生的帝都府邸，聽著遠處隱約傳來的、規(guī)律而沉悶的街鼓聲，四周是死寂般的安靜，他腦子里卻不受控制地、反復(fù)地浮現(xiàn)出那位長樂公主李麗質(zhì)的身影。

印象中，那是個眉眼靈動、笑起來臉頰會有淺淺梨渦的少女，帶著幾分不諳世事的好奇和狡黠。

每次他奉命進宮，或者她難得有機會跑到杜家村來時，總喜歡像條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眨著那雙清澈的杏眼，問出各種天馬行空的問題，對杜家村的一切都充滿了新鮮感，嘰嘰喳喳，像只快樂無憂的小麻雀。

“長孫沖……表親結(jié)婚？”杜遠猛地從床榻上坐起，黑暗中瞪大了眼睛，一個被他白天激烈情緒所忽略的關(guān)鍵細節(jié)，如同暗夜中劃過的閃電，驟然劈亮了他的思緒！

“對啊！長孫皇后是長孫無忌的親妹妹！李麗質(zhì)和長孫沖是嫡親的表兄妹！這……這放在后世是明令禁止的近親結(jié)婚??！這怎么能結(jié)？！”

來自現(xiàn)代的靈魂，讓他對近親結(jié)婚可能導(dǎo)致的各種隱性遺傳疾病風險，有著根深蒂固的、幾乎是本能的警惕和排斥。

那些可能降臨到后代身上的不幸陰影，像一盆混合著冰碴的冷水，從頭頂澆下，瞬間澆滅了他白天因為似乎“罵醒”了李世民而產(chǎn)生的那點微不足道的暢快感。

緊接著，他又想起了李麗質(zhì)每次溜到杜家村時，那毫不掩飾的、對宮外廣闊天地和各種新奇事物的向往，那雙總是亮晶晶、仿佛盛著星子的眼睛，以及她偶爾在不經(jīng)意間，對那些繁瑣宮廷規(guī)矩流露出的、細微卻真實的不耐與厭倦……

這樣一個骨子里向往著自由和鮮活生命的少女，如果就這樣被安排著，嫁給自己或許并無惡感、但也絕談不上愛情的親表哥，然后被一輩子困在那座看似金碧輝煌、實則處處是規(guī)矩束縛的黃金牢籠里，重復(fù)著她母后、以及無數(shù)前朝公主走過的老路……

“這事情搞得……”杜遠煩躁地用力抓了抓自己的頭發(fā)，仿佛這樣就能理清混亂的思緒，他重新重重地躺了回去，在黑暗中睜大了眼睛，望著頭頂那在微弱夜光中勾勒出模糊輪廓的、繁復(fù)而壓抑的雕花床頂，喃喃自語，聲音里充滿了糾結(jié)和一絲他自己都未曾深入剖析的、細微的揪心，“怎么可能結(jié)婚嘛！唉……”

一股莫名的煩悶，混雜著一絲難以喻的、仿佛屬于自己的什么東西被觸碰了的不適感，糾纏在一起，在他胸中翻騰。

他知道，無論是從后世科學(xué)的認知（近親結(jié)婚的隱患），還是從某種更私人的、不忍見那靈動生命被束縛的角度，這門看似“親上加親”的婚事，都透著大大的不妥。

于公，他覺得自己有責任提醒；于私……他眼前仿佛又清晰地閃過那雙帶著好奇與笑意、偶爾又會流露出一絲寂寞的杏眼。

“到時再說吧！船到橋頭自然直……”他像是在安慰自己，又像是在逃避那紛亂的思緒，強迫般地緊緊閉上雙眼。

然而，周遭的寂靜和腦中的喧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只覺長夜漫漫，思緒如同亂麻，剪不斷，理還亂，竟是徹夜輾轉(zhuǎn)，難以成眠。

皇宮深處那無形的愁云慘霧，似乎也悄然蔓延，籠罩了這座剛剛迎來主人、卻依舊感覺冰冷而陌生的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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