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八,年味兒還沒把京城的寒氣沖散,北京火車站卻先一步封了。
對外貼的告示是“春運特級物資調(diào)運”,幾百個武警戰(zhàn)士把站臺圍成了鐵桶,連只麻雀都飛不進來。
站臺上沒掛紅燈籠,倒是架起了十幾口行軍大鍋。底下柴火燒得噼啪響,鍋蓋一掀,那是正宗的豬肉白菜燉粉條,油花子在那滾沸的湯面上打轉,香氣順著北風,能飄出二里地。
陸青山穿著件普通的灰呢子大衣,雙手抄在袖筒里,旁邊站著陳老。
老爺子今天沒坐輪椅,拄著拐棍,腰桿挺得筆直,就是那雙抓著拐棍的手,青筋暴起,顯出幾分壓不住的激動。
“青山啊,”陳老哈了口白氣,盯著那兩條延伸到盡頭的鐵軌,“這趟車要是平安到了,咱們這一百年的腰桿子,就算是徹底直起來了?!?
“直得起來?!标懬嗌蕉辶硕鍍雎榈哪_,“就是這批‘年貨’貴了點,兩百車皮的輕工物資,外加咱們這半年的外匯底子?!?
“貴?那也值!”陳老用拐棍戳了戳地上的冰碴子,“這那是人啊,這是會喘氣的原子彈,是長了腿的戰(zhàn)斗機圖紙。別說兩百車皮,就是要老頭子我這把骨頭去換,我也馬上躺平了讓他們稱重?!?
正說著,遠處傳來一聲沉悶的汽笛。
一列綠皮火車像是從西伯利亞的風雪里鉆出來的巨獸,滿身霜雪,呼哧呼哧地進了站。
車窗都沒拉簾子。
陸青山瞇起眼。玻璃后面,不是貨物,全是人臉。
一張張高鼻深目的臉,貼在玻璃上,眼神里透著驚恐、迷茫,還有那種餓久了的人特有的呆滯。他們看著窗外全副武裝的士兵,有人下意識地縮了回去,以為又是哪里的勞改營。
車停穩(wěn),氣閥放氣的聲音像是一聲長嘆。
車門“哐當”一聲被拉開。
沒人動。
車廂里死一般的寂靜,直到那股子豬肉燉粉條的霸道香氣,蠻橫地鉆進了車廂。
那味道,對于這群吃了大半年黑面包、甚至連土豆都要靠搶的蘇聯(lián)精英來說,比上帝的福音還管用。
第一個走下來的是個抱著孩子的女工程師。她裹著件男式舊軍大衣,腳下一軟,整個人往站臺下的縫隙里栽去。
陸青山眼疾手快,一步跨過去,單手就把人架住了。
那女人輕得像張紙。
懷里的孩子大概三四歲,被這一嚇,哇地一聲想哭,卻沒力氣,只能干嚎。
陸青山從兜里掏出一把大白兔奶糖,剝開一顆,直接塞進孩子嘴里。
甜味在舌尖化開,孩子的哭聲戛然而止,眼睛瞪得溜圓。
“吃吧?!标懬嗌接枚碚Z輕聲說,“到了這兒,管飽?!?
女人看著陸青山,又看了看遠處的大鍋,眼淚刷地一下就下來了。
這一幕,正好被后面下車的一個謝頂老頭看見。
他是蘇霍伊設計局的副總師,彼得羅夫。這老頭倔了一輩子,在莫斯科上車的時候還罵罵咧咧,說這是叛國。
可這會兒,他看著那口冒著熱氣的大鍋,喉結上下滾動,那股子傲氣在豬肉的香氣面前,碎得連渣都不剩。
“都有!”陸青山?jīng)_著身后那一排排紅旗轎車和軍用卡車揮手,“先喝湯,暖暖身子,再上車!”
陳老拿著一份名單,手電筒的光打在紙上。
“尤里·阿列克謝耶夫,流體力學泰斗……”
“伊戈爾·庫爾恰托夫,核物理專家……”
“安德烈·圖波列夫設計局材料組組長……”
念一個名字,陳老的手就抖一下。
“發(fā)財了……這回真是發(fā)財了……”老爺子喃喃自語,眼角竟然泛起了淚花,“這幫人,當年蘇聯(lián)人那是當眼珠子護著的啊,現(xiàn)在全歸咱們了?!?
國賓館的宴會廳,臨時改成了大食堂。
沒有精致的擺盤,就是實惠。
桌上堆著小山一樣的白面饅頭,盆里裝的是紅燒肉,油赤紅亮,肥而不膩。
這群在各自領域跺跺腳都能讓西方震三震的頂尖腦袋,此刻全埋在飯盆里。沒人說話,只有咀嚼聲和吞咽聲,那是人類最原始的本能。
彼得羅夫手里抓著兩個饅頭,面前的碗里堆滿了紅燒肉。
他大口咬著,肥油順著嘴角流下來。
吃著吃著,老頭突然停住了。
他看著手里的白面饅頭,像是看著什么稀世珍寶,突然“哇”地一聲,嚎啕大哭。
這一哭,像是開了閘。
整個食堂里,幾百號人,有人嚼著肉哭,有人抱著饅頭哭。
那是對一個崩塌帝國的絕望,是對自己半生心血付諸東流的悲涼,也是對在這異國他鄉(xiāng)重新找到尊嚴的宣泄。
陸青山站在高臺上,沒勸,靜靜地等著他們哭完。
等哭聲漸漸小了,他才敲了敲麥克風。
“我知道你們在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