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又吹過,卷起幾片落在墓碑前的柏葉。她直起身,望著墓碑上的名字,聲音輕得幾乎要融進風里:“姑姑,安息吧。至少你得償所愿了。而我,也會在這個新的世界里,好好地、自由地活下去?!?
自來到這現(xiàn)代魔都,她適應了車馬喧囂,也摸清了街巷脈絡,可心底最惦記的,始終是尋找姑姑的下落。
如今終于在這園陵里尋得歸宿,今日得空前來,才算真正了了一樁牽掛。
黃浦江畔的咖啡廳里,張愛玲筆下的舊時光與林夕寫過的都市心事在此刻重疊——落地窗外,外灘的歐式建筑群還凝著百年前的精致,江風卻已載著對岸的璀璨撲面而來:東方明珠的球體在暮色里流轉微光,“注射器”“開瓶器”“打蛋器”三座摩天樓刺破天際,陸家嘴的霓虹正以每秒數(shù)幀的速度,將繁華潑灑在江面。
這便是魔都,連空氣里都飄著精致與野心。
梧桐掩映的老洋房里藏著新派畫廊,石庫門弄堂口的便利店24小時亮著燈,凌晨三點的金融街仍有寫字樓透出光——它太懂得如何把“國際化”“資本化”揉進骨血,成為外人眼中最像西方的東方都市,也成了無數(shù)人擠破頭想闖的“機會場”。
可這份繁華背后,總繞不開那點心照不宣的底色。
人們說它和燕京、羊城、深城一道,是攥著資源的“四大虹吸器”:全國的高校畢業(yè)生背著行囊往這里涌,優(yōu)質(zhì)的企業(yè)、資金、政策也循著勢能聚過來。
它像一個永遠填不滿的磁場,吸走了小城的年輕勞動力,吸走了偏遠地區(qū)的優(yōu)質(zhì)醫(yī)療教育資源,連隔壁省份的好項目,似乎都更愿貼著它的邊界落地。
魔都更是如此,是整個華國對最西方化最國際化,最資本化,最城市化的一座超級大都市。
江潮拍打著堤岸,就像這座城市永不停歇的擴張。
有人在這里實現(xiàn)了階層跨越,也有人在擁擠的出租屋里計算著回鄉(xiāng)的日期——它的繁華從不是憑空生長,那些被吸走的“養(yǎng)分”,在別處或許正留下一片待補的空白,只是外灘的鐘聲與陸家嘴的燈光,總把這些聲音蓋得很輕。
也是最敵視外地人的一座城市,洋人來了,有美餐。臭外地的來了有獵槍。
咖啡廳里的爵士樂漫不經(jīng)心繞著梁,張愛玲一襲暗紋旗袍襯得身姿雅致,領口珍珠扣泛著溫潤的光,舉手投足間都是舊上海名媛的妥帖。鄰桌的目光掃過她時,總帶著幾分不自覺的柔和,可落到對面的林夕身上,便驟然冷了下來——他松垮的襯衫皺得像剛從行李箱里拽出來,腳上豆豆鞋沾著點街面的灰,坐姿隨意得近乎散漫,在滿室精致里,倒真像誤闖的“異類”。
林夕指尖轉著咖啡勺,眼角余光早捕捉到那些打量:有人撇著嘴和同伴遞眼色,有人嘴唇動了動,他略懂唇語,“小赤佬”三個字像細小的刺,輕飄飄扎過來。
他倒不惱,只是低頭抿了口咖啡,舌尖泛起一絲苦——這魔都的咖啡廳里,連空氣都像按資本刻度分了層,衣著成了體面的通行證,忘了這千萬人口里,土生土長的滬人本就沒多少。
祖上誰不是攥著糧票從鄉(xiāng)下逃來的?誰不是擠在弄堂閣樓里捱過苦日子的?
不過是早幾十年踏過黃浦江,便忘了自己也曾是“后來者”,如今倒端起了架子,對著晚來的人挑三揀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