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抱著頭吱哇亂叫的跑開，要么去算術，要么去砍柴，總得給自己找點事做，不然他娘就老覺得這鬼還在他身上，死賴著不下去。

張?zhí)煨男南?，俺是個唯物主義者。

唯物主義是啥來著？

他腦子里的這些詞到底是哪兒蹦出來的？難不成真的有個鬼在他身上？

所以有時候張?zhí)煨囊膊欢?，就坐在那兒硬挺著叫他娘抽。結結實實挨了十來下，他滋兒哇亂叫著就跑了。

那能怎么的？他這腦子里又沒變清凈，也沒見他娘抽出個鬼來啊。

張?zhí)煨木瓦@樣安安生生過日子，他覺得有娘沒爹，蠻好。至于姓孫姓張，也不重要，因為小孩長大了，也不知道不該拿這件事開玩笑。

而且，就算他不姓孫，也不應該姓章來著。

他從那些成箱的書本里找到，他那個早死的不幸的爹，姓“章”。

所以，為什么他又從小就覺得，自己應該叫“張?zhí)煨摹蹦兀?

張?zhí)煨牡挂膊淮蛩銌栠@回事兒，年紀見長，條帚打在身上是不疼了，把娘氣著或者嚇著就不太好了。

年紀漸長，村里也陸陸續(xù)續(xù)來了些外人。

是有貨商路過，說外邊如今太平盛世，皇帝是個好皇帝，雖然官不一定是好官——上頭的意思當然是好的，所以日子自然就能過下去。

村里從前不是不能見外人的么？

時移世易，規(guī)矩就這樣變化。張?zhí)煨挠杏洃浧穑椭缹O家莊不對勁。他有記憶有得特別早，還在床上吃了睡睡了吃的時候，他就能聽懂人話。那會兒的規(guī)矩，當然還是不能見外人的。張?zhí)煨挠浀茫孟袷悄睦飦淼鸟R匪？被朝廷官兵一路追到這里來，看到有這么個村，眼睛紅了就喊打喊殺地要沖進來，后面嘰里咕嚕什么來著。

嬰兒側著耳朵要聽，不知道屋外談天的人正咬耳朵，于是錯失了那么關鍵的一段。

然后聽見他娘和村里的別人大笑，說什么“氣性大，本事小，拿來配也沒人要的……”

后來什么馬匪的，也就沒信兒了。

張?zhí)煨膵雰簳r期長了腦子，還不大會用。七八歲讀書寫大字，想起這一段舊事，不寒而栗。

他是孫家莊的人也就算了。

十二歲的張?zhí)煨牡鹬菹?，他別是前朝的書生投了胎，抽到這不明不白的、吞吃行人的莊子里來。

一時間，因果輪回和唯物主義在他的腦子里打架，這可得多虧了他那早死也不安生的活爹，正兒八經的四書五經里夾帶著不少套了封皮的閑書。張?zhí)煨钠甙藲q寫大字不愛看，十二歲懂事了才知道這是好東西，今天看這家小姐墻頭馬上，明天看那家仙女釵環(huán)墜落凡塵，看得她是津津有味，欲罷不能——倒不是說張?zhí)煨氖q思凡，純屬于這些書卷越往后越難讀。

他寧可給村里人算一輩子的賬，也不想說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什么什么東西？

他娘在這一點上倒是很好，總之不叫他去考童生，更沒指望他當秀才中舉人。

扯遠了。

張?zhí)煨闹溃锝凶约鹤x書，為的是有朝一日村里來了外人，能顯著這村子是個男耕女織，雞犬相聞的正常村子。

人干活吃飯，吃飽飯了就有精神追求，這是馬斯洛需求層次。再怎么荒僻的村子，日子一太平，總有那么一兩個孩子能識得字、讀上書，做村子里的人上人。

從前孫家莊為什么偏偏沒有呢？

因為孫家莊從不缺飯吃吧。

張?zhí)煨南耄瑢O家莊的地里會自己長出麥子，水塘里也會自己跳出活魚，織布機無風自動。男耕女織，男人要做的只是每日拎上鋤頭，去田埂邊上的大樹底下坐著；女人要做的，也只是等織布機上的布垂成長長的一掛，抬手裁下來便是。

這個村子不缺飯吃，它吞吃活人。

這是張?zhí)煨淖宰约簽槭裁葱諒?、什么是唯物主義、馬斯洛是誰之后產生的第四個，和他的身世息息相關的問題。

他不信鬼也不信神，這村子為什么要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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