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幾乎是強忍著不適讓那個勞工替自己擦鞋的。
張?zhí)煨那宄丝套约翰荒鼙憩F(xiàn)出任何異樣的情緒。這個世界的人對這一切都習(xí)以為常了,他不能……他不可以……但是他不行。他能看到行為限制器每每亮燈時候微電流閃爍的光——是吧?是電流沒錯吧?他只感到反胃——甚至他覺得他現(xiàn)在就算吐出來,吐到面前這個“人”身上,他也不會彈開的,他只會遵照清潔的指令,把這一切都擦干凈。
這個世界和之前兩個有相似之處的,它們某一方面的科技水平超越了時代局限……張?zhí)煨膭倓偛乓庾R到這點。那個行為限制器就是所謂的科技成果——他之前還在思考一具失去生命跡象的軀殼怎么在不腐之下持續(xù)不斷地活動呢,電擊,持續(xù)的電擊,變性的蛋白質(zhì)能堅持更久,同一個技術(shù)工種只需要編排一套差不多的電訊號。這一切近看起來要比開始從遠處探索更有沖擊力,他死死咬住了嘴唇,克制住喉頭不自覺翻涌的酸水和腥氣。
他明明已經(jīng)見過了。
但是當(dāng)這具軀殼在面前蹲下——在門口就蹲下了,接著跪趴下來開始清潔地面,膝行著向他靠近,這段并不漫長的距離,他坐如針氈。
并不是被行尸走肉的僵硬感震懾住了。張?zhí)煨闹皇峭耆珱]能想到——他更像一個活人。是的,他,一個活著的人。只是腿腳可能不太好,反應(yīng)更慢,不會說話和眼神交流。如果他表現(xiàn)得更類似于機器人那種無機質(zhì)生命,或許他還能好受些。可是他真的像人,像活人。
其實按照這個世界的定義,他也沒有死。
他僵直著雙腿,讓這個不死者給他搓完了鞋子。又看他不甚靈活地從地上爬起來,轉(zhuǎn)身向門外走去。
他裸露在外的大部分皮膚,越靠近行為限制器的那部分,呈現(xiàn)著一股宛如熟凍海鮮的紅色,沿著肌肉走勢和筋膜脈絡(luò)延伸出去,在青白的底色上好似燙傷痕跡。
他還穿著衣服。
嚴格來說,那是一件沒什么剪裁的連體服,把絕大部分軀體包裹在內(nèi)——張?zhí)煨囊呀?jīng)可以想見其完全出于經(jīng)磨耐用的目的,以及應(yīng)該是出于作秀的一部分,讓腦子還能活動的勞工認為變成這樣一具軀殼后還能基本葆有一點人類的尊嚴。
誰知道這套衣服是從哪具白骨上扒下來又給下一個人繼承的呢?
他們甚至連編號都沒有。
等證件登記核查完,張?zhí)煨奶嶂錁層殖鋈チ?。他沒再和工作人員說一句話,只是點頭作別,擔(dān)心自己一張嘴就要吐出來。
臨出門前他回頭看了一眼。這個小小的工作站點內(nèi)部和外部真是天壤之別,它一點沒有染上礦產(chǎn)挖掘過程中產(chǎn)生的那些廢棄物的油膩色澤,從墻面到屋頂都覆蓋著極簡的淺色大塊合成板材,地面則是不知道什么材料的自流平,有仿照天然石材的紋路。它們被打理、保養(yǎng)得很好,是那種專業(yè)家政人員才能達到的精心細致。
其實在這地下,人力反而是最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東西。
按理說走到這里張?zhí)煨木涂梢源虻阑馗耍麜簳r摸清了礦坑的基本運作模式,而此時地底并不亮燈,沒有活著的勞工在勞作,他最好等到天亮?xí)r在下到礦井深處。在剛剛那個工作人員的地盤歇腳也不錯,他顯然是個可以套出很多話的對象——長期地底單獨工作會讓他們對任何一個身份相差不大的活人充滿了傾訴欲。
張?zhí)煨暮翢o任何的溝通欲望。
他還沉浸在無法自控的厭惡情緒中……一個死后不得安寧的人跪在地上,因為電擊給他擦鞋。
他走出去四五百米左右,終于彎腰低頭嘔了出來。
996拉出一張表給他記錄下時間地點,憂心忡忡道:“宿主不愿意接受平臺心理輔導(dǎo)的話最好回去看下心理醫(yī)生,長此以往下去有發(fā)展成飲食障礙的可能?!?
張?zhí)煨臄[擺它在的那只手,示意自己很快就好,但他好像一時間忽略了自己身處的環(huán)境,待他抬起頭來,不遠處正是明明滅滅閃爍著的紅色環(huán)狀光。
他僵住了。
他走到了“人群”中。
在這個龐大的地下礦業(yè)中,連分揀機器都被省略了。張?zhí)煨牟恢朗窃趺丛O(shè)計出這種分揀流程的,但從那些不死者皮膚的潰爛和染色程度來看,一定又和某種生物和化工技術(shù)有關(guān)……他們彎著腰低著頭,像騾馬一樣拉著脖子和肩胛處的套索向前走,電擊造成的紅色痕跡被礦物的某種熒光反應(yīng)蓋過了,每具皮囊都是不同的顏色,五顏六色的黑色,在地底匯聚成一條合攏又散開的暗河,被他用一盞頭燈照亮了來去時的-->>軌跡。
“宿主你別吐了……”
“我也沒東西能吐……”
張?zhí)煨囊贿吀蓢I咳嗽一邊回答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