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著劉樹義、劉樹茂這兩位不怒自威的將軍那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目光,劉青山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幾乎凝成實質(zhì)的巨大壓力撲面而來。
    那不僅僅是簡單的注視,而是一種仿佛能剝開一切偽裝、直抵靈魂深處的審視。
    兩位老人久居上位、歷經(jīng)無數(shù)風(fēng)火硝煙沉淀下來的威嚴(yán)氣場,如同無形的山岳,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肩頭,讓他呼吸都為之一窒??諝庵袕浡拿C穆和寂靜,更是放大了這種壓迫感,每一秒都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jì)。
    他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撞擊的聲音,砰砰作響,震得耳膜發(fā)麻。
    手心也不自覺地滲出一層細(xì)密的冷汗,后背的肌肉也微微繃緊。
    這并非恐懼,而是一種面對絕對重量級人物、并且即將揭曉一個可能石破天驚的真相時,所產(chǎn)生的本能的、難以抑制的緊張與敬畏。
    然而,
    劉青山猛地一咬舌尖,尖銳的刺痛感讓他瞬間清醒過來。
    他深深地、不動聲色地吸了一口氣,將翻騰的心潮強行壓下,將所有雜念排除腦外。
    他挺直了原本就筆直的脊梁,目光不再游移,而是坦然迎向那兩道極具壓迫感的視線,用盡全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wěn)、清晰和有力,一字一頓地回答道:
    “我爺爺叫……劉…樹…德!”
    他特意放緩語速,一字一頓地補充道:“大樹的樹,品德的德!”
    轟!
    這簡單的六個字,卻如同驚雷般在寂靜的客廳炸響!
    只見那位身著草綠色軍裝的劉樹義,
    臉色驟然一變,一直沉穩(wěn)如磐石的身軀幾不可察地晃動了一下,握著黃花梨木扶手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節(jié)因用力而瞬間微微泛白。
    而那位身著藏藍(lán)色軍裝的劉樹茂,更是情緒激動地一掌拍在紅木茶幾上,霍然起身,震得桌上的青花瓷茶杯哐當(dāng)作響。
    他急聲追問,聲音因極度的激動與不敢置信而微微發(fā)顫,甚至帶上了幾分沙?。骸罢娼袆涞拢空娼袆涞??千真萬確?!”
    “嗯!”
    劉青山重重地點頭,目光坦然而堅定,再次清晰地確認(rèn):“大樹的樹,品德的德!”
    劉樹義這次也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洶涌波濤,他身體前傾,急聲接著追問,每一個字都透著難以喻的急切和一種深藏的期盼:“孩子,你爺爺……今年多大年紀(jì)?祖籍具體是哪里人?”
    “六十五歲。”
    劉青山毫不猶豫地回答,聲音清晰而肯定,“祖上,是冀省保定府人。”
    聽完這話,
    劉樹義與劉樹茂兩人猛地對視一眼,呼吸瞬間都變得粗重起來,眼中的激動如同決堤的洪水,幾乎要溢出來。
    劉樹茂猛地轉(zhuǎn)向劉樹義,聲音因極度興奮而提高了八度,帶著難以抑制的哭腔大聲喊道:“對上了!二哥!年紀(jì)、籍貫全都對上了啊!是他!肯定就是他??!”
    劉樹義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但他強行抬起微微顫抖的手,示意情緒幾乎失控的弟弟稍安勿躁。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聲音保持平穩(wěn),但那細(xì)微的顫抖和瞬間泛紅的眼眶,卻泄露了他內(nèi)心洶涌澎湃的驚濤駭浪:“孩子……你爺爺……他可曾提過,他……還有什么兄弟姐妹嗎?”
    劉青山的神色黯淡了幾分,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感傷:“聽爺爺說……他本來有兩個弟弟。只是當(dāng)年兵荒馬亂,世道太亂,很早就失散了……幾十年過去,天各一方,再也……聯(lián)系不上了?!?
    “哇——!”
    劉樹茂聽到這里,再也抑制不住積壓了數(shù)十年的情感,竟像個走失了多年的孩子突然找到歸途般放聲哭了出來。
    他用力捶打著堅實的桌面,涕淚交加地對著劉樹義喊道:“二哥!你聽見了嗎?!兩個弟弟!是我們!就是我們??!全都對上了!這回絕對錯不了!這就是我們大哥!我們找了快一輩子的大哥??!”
    劉樹義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著,顯然內(nèi)心也受到了巨大的沖擊,眼眶瞬間就紅了,一層水光模糊了他銳利的視線。但他身居高位多年,養(yǎng)成了極度謹(jǐn)慎、凡事必須確鑿無誤的習(xí)慣,越是這種關(guān)鍵時刻,越需要最終的確鑿證據(jù)。
    他再次強壓下幾乎要破閘而出的情感,用沙啞得幾乎變了調(diào)的聲音繼續(xù)追問,仿佛在進(jìn)行一場莊嚴(yán)而痛苦的最終審判:“好孩子……你再仔細(xì)說說……你爺爺他,當(dāng)年……到底是怎么……和家里失散的?把你知道的,所有的細(xì)節(jié),全都告訴我們……”
    劉青山點了點頭,完全沉浸在對爺爺深情的回憶中,將那段塵封了數(shù)十載、飽含血淚與遺憾的往事娓娓道來……
    他從爺爺出身保定府地主豪紳之家,曾是鮮衣怒馬、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郎講起;講到家道中落,為肩負(fù)長子之責(zé)、養(yǎng)活母親和兩個年幼的弟弟,毅然棄文從戎,投身行伍;再到槍林彈雨,九死一生,打軍閥、抗日寇、戰(zhàn)頑敵……
    足跡踏遍大半個中國;講到后來在華陽縣一場慘烈的惡戰(zhàn)中身負(fù)重傷,彈片穿腸,幸得當(dāng)?shù)剜l(xiāng)親冒死救助,藏在老鄉(xiāng)家中悉心照料,撿回一條命卻瘸了一條腿;傷愈后與部隊失聯(lián),烽火連天,山河破碎,歸路已斷。
    他也曾一次次尋找故鄉(xiāng)和親人,跋山涉水,歷盡千辛萬苦回到故土,卻發(fā)現(xiàn)家鄉(xiāng)早已在戰(zhàn)火中化為一片焦土廢墟,親人不知所蹤,荒草叢生,再無半點煙火氣息……
    心灰意冷之下,最終選擇在華陽縣那個偏僻的彎河村落地生根,娶妻生子,將那份深入骨髓的遺憾與思念,默默埋藏……
    聽著劉青山深情而細(xì)致、仿佛帶著血淚的訴說,在場之人無不動容。
    劉樹義早已紅了眼眶,這位經(jīng)歷過無數(shù)血火考驗、見慣了生死離別的老將軍,胸膛劇烈地起伏著,強忍著的淚水仍在通紅的眼眶里打轉(zhuǎn),他緊抿著嘴唇,下頜線繃得死死的。
    劉樹茂更是早已失態(tài),捶胸頓足,哭得像個迷路多年、歷盡艱辛終于看到了家門的孩子:“是大哥!真是大哥??!這經(jīng)歷……這苦楚……錯不了!大哥他……他受苦了?。?!我們……我們對不住大哥?。?!”
    就連一旁身姿筆挺的劉偉民也深受感染,鼻腔酸澀,他悄悄別過頭去,用力抹了把臉。
    他看到一生剛毅、從不輕易落淚的三爺爺此刻哭得像個淚人,一向威嚴(yán)深沉、喜怒不形于色的二爺爺也情難自已、虎目含淚,心中先是無比的震驚,隨即是巨大的釋然,繼而涌起一股洶涌的暖流和血脈相連的親切感,他看向劉青山的目光充滿了激動與深深的認(rèn)可:原來,我們真的是血脈相連的一家人!
    劉樹義的聲音已經(jīng)徹底沙啞,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他仿佛想通過更多鮮活的細(xì)節(jié)來觸摸、感受大哥失散后這些年的生命軌跡,他追問道:“好孩子……再……再講點你爺爺?shù)氖?,平時的習(xí)慣,-->>什么都行……再多講點……”
    “對對對,再講點,什么都行!你再講講!”劉樹茂用袖子胡亂抹著臉上的淚痕,連連點頭,聲音哽咽地跟著催促道,生怕遺漏了關(guān)于大哥的任何一點信息。
    劉青山想了想,眼中泛起溫柔而懷念的光芒:“我爺爺……他沒事的時候,最愛搬個小馬扎,坐在老家門口那棵老棗樹下,朝著東北方向,久久地望著。手里總是摩挲著一塊老舊的懷表,反反復(fù)復(fù)地看,那表很舊了,表殼上都是劃痕,但他從不離身,視若珍寶,說那是……那是他娘給他的,是他從家里帶出來的唯一物件了,是他對家、對親人最后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