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狗說,我還不了啦,我提前見了馬克思,看到了燈花!閻王爺不是處罰我喝酒喝多了,而是處罰我擴大磚廠、破壞耕地……
蒜頭驚醒過來,看了看車窗外,車子還在崇山峻嶺中奔跑。物流的車子像一只只蝸牛,在柏油路上慢慢地爬著,公交車在車流中穿插超越,仿佛在追趕著夢中的金狗。
蒜頭昏昏欲睡,又回到了夢中。金狗在等著他。金狗說,那兩百斤谷子,是你故意讓我留下的吧?什么不是我自己地里種出的,就不能抵債,我哪能種地了呢!我現(xiàn)在倒是想回河村,跟著你好好種地!
蒜頭聽得非常感動,說,不必還了,我們家不差這兩百斤谷子,現(xiàn)在村里的土地都撂荒呢……然而未及說出來,蒜頭就被車上的喧鬧聲驚醒。
原來中途有人在下車,上車。
蒜頭又想著小鎮(zhèn)?;卮鍎?wù)農(nóng)后,他愛上了醉酒。雙搶再忙,都要到集市上走走。小鎮(zhèn)仿佛一座梁山,聚集了梅江兩岸的好漢。小鎮(zhèn)的酒家,誰的黃酒口味淡些,但從不放鴉片,誰家的米燒甜些,有股稻草的煙味,誰家酸菜做得好,但下酒是限量的……
他一次次喝醉了,被酒神押解回家,在蓼溪碼頭的石橋上邁著醉步。有一次,橋頭綁著兩個偷情的男女,大家圍著看熱鬧,差點把他擠到了橋下。
蒜頭也想著河村的土地。有人來投資搞綠色種養(yǎng),他家的耕地要流轉(zhuǎn)。流轉(zhuǎn)的土地,每年有那么一次翻過來,種上青菜,紅薯,花生,酒糧。物產(chǎn)一年四季沿著一百多華里的公路走向城市。蒜頭不止一次看到兒子和媳婦把來不及吃掉的紅薯、生了蟲子的花生倒掉,丟進(jìn)了垃圾堆里。
但他沒懊惱。無論怎么處理,故土和兒孫之間都由于自己的耕作,存在著忽明忽暗忽遠(yuǎn)忽近的關(guān)系。這是蒜頭的欣慰之處,是他繼續(xù)耕作的動力。
車子嗡嗡走著,峰回路轉(zhuǎn),就看到了梅江。一位陌生的旅客大聲贊嘆,問蒜頭,這是什么河?
叫梅江河。
怎么又叫江,又叫河呢?
沒有人回答。
這是客家先民留下的難題。南方的水系叫江,首領(lǐng)是長江,北方的水系叫河,首領(lǐng)是黃河,但再往北方水系又叫江,比如黑龍江,松花江。在贛南,客家人把江和河合在一起叫,就像把北方文化和南方風(fēng)俗交融,無法分開,混沌莫辨。
當(dāng)然,梅江還有另外一些稱呼:梅川、漢水。這條發(fā)源于贛州東北部的長江支流,在于都貢江鎮(zhèn)龍舌咀注入貢水,一路匯納了六條支流。梅江河最后變成贛江,變成長江,注入大海,就像梅江兩岸的人們,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紛紛往山外走,最后融入城市。
只有蒜頭像末代農(nóng)民,小鎮(zhèn)遺老,眷戀著梅江邊一畝三分地,眷戀著河村的老宅子,等待著落葉歸根的那一天。在這棟老宅子里,燈花坐在一尊瓷像里,等著兒孫回來跟她說話。
而燈花要跟后人說的,借助神婆的肉身都說過了。
_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