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那金項鏈,是個債主,是老板,或者工頭。只聽那老板說,那就憑你?我花錢買了你的命!
工人說,我的命差點丟下煤洞子里,早就被你買去了,只是你一直沒有把錢付給我。我們跟著你過福建挖煤,指望你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能夠關(guān)照一些,你反而克扣我們的工資,說我們的工資變成飯錢酒錢,和賭博的錢。誰不知道那此賭桌是你們自己人開的,把我們一年的血汗錢都吸進去了!我看你們這些包工頭的心比煤還要黑!
老板說,進賭場是你們自愿,我們沒有強迫!你自己好吃懶做,花天酒地把錢花光了,怪不得我們!我們有賬目,記得清清楚楚的。
工人說,你如果不開賭場,我們就不會往那里去!你說我好吃懶做,是你故意回到老家造謠,為你的克扣找借口,好了,先說眼前的,現(xiàn)在家里等著錢過年,你先付了今年的工資,我就明年繼續(xù)叫人去你的煤洞子里,如果不付,我就叫小鎮(zhèn)的人都別上你那里做。
老板說,今年我們運氣不好,遇上個啞煤洞。工人說,不出煤不是我們工人的事,你不能把投資的風(fēng)險轉(zhuǎn)到我們身上。
老板說,今年虧了本,明年有錢了再給你吧!工人說,不行,今天就得掏錢,家里等著錢過年呢!
老板不理他,跟同伴一招手,就往林子外走去。這時,工友呼叫,圍起來,打死他!樹林子里突然冒出了很多年輕人。
這些平日散落在城市街頭和工廠的小年輕,由于春節(jié)的召喚回到了梅江邊,誰家親友有個難事,招呼一聲就如雨后春筍冒出來,林子里殺聲頓起,林子外傳來玻璃破碎的聲音。福建回鄉(xiāng)的煤老板,被小青年拎著脖子,像一只過節(jié)時等著宰殺的雄雞。一陣吆喝之后,只見老板鼻孔流血癱在地上。
這時,派出所民警趕來了,人群四散而逃。老板用微弱的氣息說,我在林子里散步看風(fēng)光,不料遇到了搶劫。警察說,我們需要證人!
老板四周瞧瞧,說,這林子里沒有過路的鄉(xiāng)親,哪里找證人。有銀一聲咳嗽,老板仰起了頭,說,對了,警察同志,樹上有一個證人,我們樹下的一切,他應(yīng)該看得一清二楚。
但警察搖了搖頭,說,早就有人到派出所反映,這是個瘋子,瘋子的證據(jù)不能采信。
有銀看完了這場鬧劇,嘆息了世道的混亂,又開始眺望梅江。在他眼中,樹下是另一個世界,空氣就是江水,地面的人都是溺水者,在江水中不斷撲騰。他不斷爬上樹梢,其實就是為了躲避這場大洪水,就像老庚申年那樣,蓼溪的先祖躲到了巖斗嶺上。
有時,有銀看著人們張著嘴巴揮著手臂,覺得樣子非??尚ΑH碎g突然靜止下來,林子里只有鳴蟬在叫著,人間仿佛停止了運轉(zhuǎn),或者回到了遠古時代。有銀看著梅江邊的渡船,仿佛透過松脂看著琥珀包裹起來的蟲子。
有銀繼續(xù)在樹上遠眺,突然聽到樹下有人叫喚。那人從樹下爬了上來。有銀一看,是蒜頭。蒜頭說,二爺,我們?nèi)胰硕荚谡夷?,我到派出所報案,警察同志才說,這蓼溪林子里有個老人在樹上,我們才找來!
有銀踏著樹上的馬釘,一步一步下得樹來。民警在樹下喊,老人家小心些,別急啊,注意腳下。蒜頭說,雖然七八十歲的人了,可上樹非常利索的,不必擔(dān)心。警察說,我剛來小鎮(zhèn),聽說有個生活在樹梢上的人,我們還不信呢!
蒜頭說,老人以前是木頭站打竹纜的,在這樹梢上呆了幾十年,現(xiàn)在林業(yè)公司沒了,他沒事就來上樹!
警察說,我看他是有巢氏的后代,成了一個巢居者,記得《莊子》寫過,古時禽獸多而人少,于是人民都在樹上結(jié)巢而居,白天拾橡栗,晚上蹲樹梢,所以叫有巢氏之民!有時間我來聽他的故事,說不定能像卡爾維諾一樣,能寫出一本《樹上的男爵》。
獨依說,這警察還是個文青!敦煌說,當(dāng)年我在小鎮(zhèn)教書,也是個文青!時常跟那些警察同志交換書刊,討論名著。
回河村的路上,蒜頭對有銀說,你以后不要上樹,掉下來就麻煩了!我們找了你幾天了,還是我婆婆想起,說到這蓼溪碼頭來看看。
有銀說,還是燈花了解我!我是來看人,看以前的人!梅江邊的人換種了,不再是以前的人了,那么多的人冒出來,往街上擠,往船上擠,往林子里擠,好在不往樹上擠,否則那木臺子早就不在了……
敦煌說,有銀晚年爬樹時,頭腦清醒,但體力不支,仿佛有種精神的力量支撐著他。這力量,來源于對往事的眷戀,對來世的期待。?;⒄f,我估計他上樹是為了望見過去,那個黃石的情人喜妞,是他目光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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