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區(qū)白區(qū)“拉鋸”是贛南1930年代政治斗爭現(xiàn)象,鄉(xiāng)村和人群分為對峙的兩個陣營,它強化了贛南客家的姓氏爭斗相互報復——社會撕裂,《長河之燈》令人信服地寫出了在“革命”(蘇維埃政府)和“國家”(民國政府)的名義下,贛南鄉(xiāng)村生活這種遷延已久的或現(xiàn)(外在行為)或隱(內(nèi)在心理)的文化現(xiàn)象,但這部作品更寫出了這樣的文化情境中,以燈花為代表的善良堅忍的文化之花。
作品還涉及了另一個“如何對待那個時代參加革命而命運慘淡”的主題。這是作家對自己家庭家族命運的難以舍棄的感懷,或叫精神追問,更是燈花的命運所涵蓋的。小說把歷史中性化,不以紅白對立來結構作品,一定程度上,家庭,姓氏,人心角力角斗,都有所體現(xiàn)。而且,由于參加革命的人出于家族姓氏矛盾和個人意氣,也以革命之名義進行報復,有玉就這樣蒙冤被蘇維埃槍斃了,這樣的冤屈竟無法伸訴,給后輩留下了巨大的陰影。書聲因二叔有玉被蘇維埃槍斃,家庭而蒙上了政治污點,不能入黨,進步受阻,懷才不遇。
整部作品都在寫“變”,生活場景的變化、人的變化和人心的變化(有的是變壞,有的是良知良心發(fā)現(xiàn)或回歸),可也有不變的東西,那就是善良和寬容,這些都植根于我們的文化傳統(tǒng),或者說,從文化傳統(tǒng)總結的經(jīng)驗,被普通的底層人用來應對動蕩變化的世情,換之,以燈花為代表的鄉(xiāng)村人在面對時世的、家庭的、個人的厄運的時候,他們始終選擇并堅持了善良和寬容,把善良和寬容當作家庭和做人處世的底色,這正是鄉(xiāng)村人艱苦痛苦承擔的精神力量,他們的頑韌和堅守由此而來。作品指出家族家庭一個杰出人物的出現(xiàn),正是以此前此后無數(shù)默默無聞的普通人做鋪墊的,而這部作品就是為后者立傳——展現(xiàn)了這一幕幕沉默的風景,鄉(xiāng)土生存和發(fā)展的心靈力量。這是作者的發(fā)現(xiàn),也是作者的呼喚。
我欣賞這個書名,從小處著手而輻射那段宏大的歷史。燈花是一個纏過小腳一生命運卻艱澀的鄉(xiāng)村林姓女人,書中所展開的一切都直接或間接與她有關。她的命運就是贛南鄉(xiāng)土的命運。燈花既是一個鄉(xiāng)村物象,“有財把燈罩輕輕按在燈盞上,火光更加亮堂起來。油燈邊突然出現(xiàn)了一名女子,像早逝的母親,又像是一位姑娘……一朵碩大的燈花在火焰中綻放……”,“人們說燈花開有客來,你不在的日子,我一天一天數(shù)著日子,剪著燈花……”也給人以連接傳統(tǒng)、寄托希望的想象。何況“后記”這樣慨嘆:燈花與人世關聯(lián),“燈花,成為一種消逝的時光,它與人類的命運相憐相敬?!弊匀?,取“燈花”富麗著一個作家的詩情,這種詩情是激蕩的,也是沉郁的。
更具價值的,是塑造了一個叫燈花的善良鄉(xiāng)女。革命改變了什么?沒改變的又是什么?對燈花而,善良寬容是她的本色,對她一家而,對美好生活的追求一直沒有改變,卻是那么艱難。她一家生活的追求,或者說信念,就是為能做一棟青磚房子,藉此尊嚴地生活,但這一基本的物質(zhì)之念也不可得。她家總是碰到了一個又一個的障礙。燈花及一家子便是作者重點敘寫的人物。她是大戶人家出身,知道廣結善緣,她的遭遇讓她選擇并保持了善良。她看到了延續(xù)了幾代人的姓氏矛盾,用“和親”方法和不計前嫌消彌仇恨。
《長河之燈》重筆寫了燈花的青磚夢即建房夢,農(nóng)民只要稍稍寬裕就想建房,第一是改善生活,第二是體現(xiàn)自己的價值——自己作為家族衍續(xù)中的一環(huán)做出了榮宗耀祖的事業(yè),而房子是看得見摸得著而且“長存”的,這是當事人努力奮斗并讓后人銘記的見證。這固然是鄉(xiāng)村生活的真實,但在作品里,“建房”的漫長過程又是燈花把善良和堅忍貫徹的過程,也就是刻劃燈花的過程。在燈花內(nèi)心,她對建房的執(zhí)著更有著繼承先夫的遺愿,更是她善良和堅忍的開花結果。老屋和建房“能像圍墻一樣,借助水泥,能夠堅持著站起來,挺下去”,這就不止是物質(zhì)的建房,而是借建房傳導一種精神價值或力量。
(李伯勇,著名小說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員。贛南鄉(xiāng)土文學先驅(qū)作家,著有中短篇小說選《南方的溫柔》,長篇小說“幽暗四部曲”,文學評論集《灰與綠的交響》,隨筆散文集《瞬間蒼?!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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