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聲說,不用擔(dān)心,難不住我們,你去深山燒炭,我出錢請人放磚,家里有蒜頭兄妹在,每天清點好數(shù)目就行。
撿狗說,遠仁說家家戶戶要上交木頭,準(zhǔn)是看到我們家備建房的木料!
書聲說,這也難不到我們,我就在木頭公司上班呢,要木頭隨時有,不必事先儲備的,今天晚上我們就把木頭拉到梅江去,扎好木排放到蓼溪,我叫上木頭站的同事突擊收購。
吃過晚飯,兩人說干就干,把屋后的木頭一根一根搬到了梅江邊的沙灘上。月光照在沙灘上,泛起一片銀光。月亮在江水中透明得像要溶化,浪濤翻涌的時候,月亮又像一尾鯉魚不可捉摸。撿狗搬著木頭,就像與自己的孩子告別。
多少個日子,撿狗上山打柴的時候,總是一擔(dān)柴、一根樹從屋后的山梁上走下來??钢@些樹,這些未來的房梁、檁子、角子、窗子、門板,這些未來幸福生活的框架和草稿,撿狗不覺得累,而是充滿快樂。
但大躍進來了,大煉鋼來了,這些木頭不得不服從于國家的安排。一切關(guān)于個人家庭的虛擬和構(gòu)想,在一夜之間打破了,它們像臨時變更了路線的軍隊,受到另一種召喚來到了沙灘上,開始走向另一種命運。上百根木頭到齊了,像沙場秋點兵的陣營,在撿狗心里激起無限的傷感。
但在那樣的年代,是容不下個人傷感的。撿狗對弟弟說,這些木頭,花了我多少心血,走了多少山頭!書聲知道哥哥滿腹心酸,說,幸虧它們不是交給公社,不會變成木炭!到了林業(yè)公司,就會送往外地去,一般是去支援城市的建設(shè),說不定它也是建房子用呢!
撿狗說,當(dāng)初林業(yè)公司叫我們一起進去,我沒有答應(yīng),就是為了留在家里有人照顧母親,張羅建房的事情,沒想到好事多磨,這樣多波折!
書聲說,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終有一天會建起新房子!
兩人正在忙碌,有銀朝河灘走來。撿狗說,叔,你年紀大,夜風(fēng)涼,跑出來干嗎?有銀說,你是不是又開始放排了?那我可以能找著活兒了!
原來,人民公社成立后,林業(yè)公司組織了公家的排工,村里個人放排的活便結(jié)束了。有銀雖然每天上樹打竹纜,但那竹纜打來并無用處。
撿狗說,我們不是去放排,是政府動員家家戶戶要上交木頭,我們是趁著晚上把木頭存到林業(yè)公司去。對了,你家里還有木頭嗎?
有銀搖搖頭,說,我還沒有找到地基,也沒有備上木頭,家里只有一堆堆賣不出去的竹纜。對了,書聲,你不是在木頭公司上班嗎?能不能向領(lǐng)導(dǎo)說說,把我的竹纜收購了去。
書聲說,好吧,你把竹纜一起搬來,我送給木頭站領(lǐng)導(dǎo)看看。
撿狗解放前就是個排工,慣于浪跡江湖,熟悉水上勞作,自然是扎排的老手。忙到半夜,十來條木排推進了梅江。弟弟駕著第一只竹排到了木頭站,到小鎮(zhèn)叫起熟悉的同事搬運木頭。
這一夜,撿狗像個孤獨的排工,一趟接一趟駕著竹排在梅江水路前行。但路途短暫,只有六七里路,終點就在下游的小鎮(zhèn),蓼溪的碼頭。為此,撿狗只是短暫地溫習(xí)自己的水上生涯。
在半生漂泊中,撿狗就像是梅江的一條魚,岸上的生活只是出來透一口氣。剛解放時,政府把地分給了每個家庭,撿狗一到農(nóng)閑時節(jié),一到洪水季節(jié),就扎進梅江當(dāng)排工、掙工錢,享受和平年代給予的自由和快樂。土地收回到人民公社,組建了生產(chǎn)隊,便被捆綁在土地上了,只能農(nóng)閑時到梅江打魚。
行走江河,成了撿狗一半的人生。梅江穿越他的生命,就像他不斷穿越梅江的時空。跟蓼溪的專業(yè)漁民不同,撿狗的漁事招式繁多:草灘邊的舀魚,沙灘上圍堰,江面上撒網(wǎng),無所不能。
網(wǎng)是撿狗最熟悉的用具之一。那魚網(wǎng),也是撿狗自制的,從種苧麻,到紡線,從織網(wǎng),到漿豬血。他仿佛是一個無所不能的民間藝人。從做網(wǎng)到補網(wǎng),撿狗給人的印象,就像是一只勞碌的蜘蛛。
但撿狗不是守株待兔的蜘蛛,而是關(guān)于觀察水情的漁夫。作為專業(yè)的漁民,撿狗下網(wǎng)變化不定,應(yīng)時而動,時而沿著近岸打淺水,時而撐起竹筏撒大網(wǎng)。他一生與各種魚族斗智斗勇,自陷勞碌。
炎炎夏日的午后,人家呆在家里躲避驕陽,他卻拎著魚網(wǎng)走向江邊,專找樹蔭邊的淺灘,他知道這時候魚也在乘涼。七八月秋風(fēng)漸起,他則喜歡晚上出門,不顧白天的勞累打起了夜網(wǎng),忙碌到半夜三更,他知道這時候鯉魚喜歡趁著秋水和月色上灘。冬閑時節(jié),他喜歡挑霜凍之日正時分出動,落網(wǎng)之魚與凍紅的指頭一起在網(wǎng)眼里苦掙,他知道深潭里冬眠的魚這時候正迎著陽光變呆變傻。
當(dāng)然,賣魚又是一項苦差。提著鮮魚在梅江兩岸的村落里游蕩,穿山過崠走得雙腳勞累不說,狗叫聲此起彼伏如臨大敵。村民由于生活并不富裕,往往并不打算買魚吃魚。遇著富裕人家,往往只能低價出手。
撿狗一邊打魚一邊賣,在上游或下游隨走隨賣,身上并不帶秤,但他卻能掂量得無比精準(zhǔn)。一根柳枝串起,大的搭配小的,正魚搭配雜魚(梅江人家以草魚和鯉魚為正),一串就是一斤或兩斤,分量八九不離十,一串的價錢就是一個整數(shù)。由于捕魚技術(shù)嫻熟,而梅江魚兒確實太多,各種漁事下來,撿狗家里總是有吃不完的魚,整個家里都是魚腥味。
打魚是為了換錢,換鹽巴和布匹。但魚不好賣,打魚仍然不夠家里錢銀度支,撿狗就只得另找營生換錢。比如走排,比如走船。他一輩子在江上奔忙,但從來沒有倒賣過木頭。
這天晚上,是大練鋼與建房子的沖突,是國事與家事的沖突,才讓他重新下水,和書聲、有銀三個男人在梅江忙了一夜。
敦煌說,成家立業(yè)總是會帶上時代的烙印,燈花的家族無有另外。但在獨依看來,燈花家與時代的沖突,倒像是當(dāng)下房產(chǎn)政策與房奴們的關(guān)系!
_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