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泉縣,落魄山。
竹樓二樓,一股淡淡的血腥氣彌漫在空氣中。
陳平安仰面躺在竹地板上,身下是一灘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紅色血跡,浸透那件樸素的青布衣衫。
他的臉色蒼白如紙,嘴唇干裂,呼吸微弱而綿長。
昨日林照下山去往小鎮(zhèn),陳平安在竹樓枯坐很長時間。
最終,他借著與“小酆都”的“斗爭”,強行沖開了體內(nèi)某處至關重要的關隘,踏過了極為艱難的“十八停劍氣運轉(zhuǎn)之法”的瓶頸。
不知過了多久,陳平安睫毛顫動一下,緩緩睜開了眼睛。
眼眸似雨過天晴般清澈淡然。
視線初時有些模糊。
漸漸適應昏暗的光線后,他首先看到的,是一雙近在咫尺、圓溜溜、泛著純粹金色光澤的魚眼。
這不是讀書人的比喻語,真的是一雙金色的魚眼。
陳平安嚇了一跳,身體下意識地繃緊。
但劇烈的疼痛讓他瞬間清醒,也漸漸認出了這雙獨特眼眸的主人:
“白鑠?”
那雙“魚眼”往后飄退了一些。
一尾僅有手指長短、通體覆蓋著細密金色鱗片的小魚,憑空懸浮在他眼前。
陳平安掙扎著用手肘撐起上半身,靠在冰冷的竹墻上,看著眼前的白鑠,輕聲問道:
“你怎么會在這里?”
一道沉靜平和的聲音,并非從白鑠口中發(fā)出,仿佛直接從他腹部鱗片間共振響起,清晰地傳入陳平安耳中:
“是我讓他來的?!?
陳平安猛地一怔,一臉震驚地看向白鑠。
他聽出了那聲音的主人,更加茫然了:
“林照你在白鑠肚子里?!”
竹樓中安靜了片刻。
白鑠靈動的身軀扭動了一下,一雙金色的魚眼盯著陳平安。
少年竟然從這雙魚眼中,讀出幾分震驚與匪夷所思。
仿佛是再問:你在說什么虎狼之詞?
或許是剛醒過來,腦子不太清醒,陳平安很快意識到自己問出怎么樣愚蠢的問題,面皮微微發(fā)燙。
林照的聲音響起:“當然不是?!?
落霞山,竹樓旁新辟出的小院里。
昨夜一場悄無聲息的小雪,為山巒、竹梢和院落鋪上了一層淺淡素凈的白,雪后初霽,陽光灑在雪地上,反射出晶瑩剔透的光點。
林照悠閑地躺在一張竹椅上,銜燭被他隨意地靠在椅腳邊。
他雙手交叉枕在腦后,玄色衣袍在雪景中格外醒目,正微瞇著眼,欣賞著這冬日山間的靜謐雪景。
聽到陳平安那充滿困惑的問話,他嘴角微揚,心中輕語,聲音則借白鑠之口傳出:
“我與白鑠結(jié)有契約,心意相通,你與他說話,我都能聽見。”
“你破關正值關鍵時刻,我身負劍體,若貿(mào)然前去,恐引動你體內(nèi)劍胚異動,反而不美,索性便讓白鑠過去看看,也省得你那邊兩個小家伙干著急。”
落魄山竹樓內(nèi),陳平安聞,點了點頭,理解了林照的用意。
他緩了口氣,感受著體內(nèi)虛弱,卻更為順暢的氣機流動,忽然想起一事:
“對了,你之前說這次回來,要去找些東西……找到了嗎?”
落霞山小院中,躺在竹椅上的林照沉默了片刻。
目光掠過院中積雪的角落,仿佛能穿透山體,看到龍脊山那座被“借用”了近半的斬龍臺。
他笑了笑:
“也算是找到了吧。”
臘月二十三,小年一過,龍泉縣小鎮(zhèn)的年味便一日濃過一日。
家家戶戶開始灑掃庭除,貼上嶄新的桃符、春聯(lián)和福字。
紅艷艷的紙色映著冬日略顯蕭瑟的街景,顯得格外喜慶。
青石板的街道兩旁,早早地支起了各式各樣的攤子。
街道上摩肩接踵,叫賣聲、嬉鬧聲、爆竹聲不絕于耳,空氣里混雜著各種食物香氣和淡淡的硫磺味。
盛夏的喧囂讓人只覺煩躁,寒冬的人聲卻多了些暖意。
陳平安、林照、阮秀,還有被林照提前取了名字的青衣小童陳景清和粉裙女童陳暖樹。
林照還特意繞路去董家鋪子,把在家里干活的董水井也給拽了出來。
一行人走在熙攘的人流中。
陳景清和陳暖樹到底是孩童心性,看著琳瑯滿目的年貨和各式新奇玩意兒,四處亂竄。
阮秀懷里抱著一大包剛買的各式糕點,正吃得香甜,腮幫子鼓鼓的,對周遭的喧鬧恍若未聞。
董水井走在林照身旁,兩人低聲交談著,商議將林照在騎龍巷的鋪子轉(zhuǎn)到董水井名下。
便如林照一年前所提到的,以一家鋪子入股“董半洲”的生意。
當然,現(xiàn)在“董半洲”連“董半鎮(zhèn)”還沒成,一家騎龍巷的鋪子,絕對是一筆不菲的投入。
正當幾人停在一個賣糖人的攤子前,陳暖樹眼巴巴地看著老師傅手中變幻出的小動物時,一個略顯輕佻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喲,這么熱鬧,都出來辦年貨?。俊?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曹峻不知何時站在不遠處,手里拎著個不大的布包裹,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們。
他今日換了一身較為尋常的錦袍,但眉宇間那股屬于劍修的銳氣與倨傲卻難以掩藏。
林照皺眉,語氣毫不客氣:
“你怎么也在這里?”
在他身旁,陳平安同樣面色一緊,下意識地微微側(cè)身,將阮秀和兩個小童擋在身后些許,目光警惕地看向曹峻。
阮秀卻仿佛根本沒看見曹峻這個人,依舊專注地啃著手中的桂花糕,腮幫一動一動。
曹峻的目光緩緩掠過眾人,嘴角那抹笑意帶著幾分玩味。
他抬了抬手里拎著的包裹,吊兒郎當?shù)匦Φ溃?
“怎么,這龍泉縣的街道,只許你們逛,不許我出來買點東西?管得這么寬?”
見眾人目光中的警惕和冷淡絲毫不減,曹峻呵呵一笑,正想再說什么。
林照忽然抬了抬手。
一道墨色劍光占據(jù)了曹峻的視野。
如一抹夜色降下。
而后,他感覺周圍忽然扭曲。
喧鬧的街道、往來的行人、叫賣的商販……所有景象如同被潑墨的畫卷般迅速褪色、模糊、消失。
唯有深沉的夜色下蒼白扭曲的雷霆。
雷聲震耳欲聾。
夜色如淵如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