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昭寧注意到王誠漢臉色蒼白,不時用手按著胃部。
想必就是那位因陪酒住院的老支書。
江昭寧的目光銳利起來:“縣里來勘查的人怎么說?”
“來過幾回了?”
王誠漢布滿細紋的臉上擠出一絲苦笑,在蒼白皮膚的映襯下顯得格外枯澀:“來了……三四撥人了?!?
“每次都是好陣勢,車開進村,皮鞋锃亮?!?
他緩了口氣,胃里又一陣絞痛抽緊了他的表情。
他不得不停下來,手指更深地按下去,停頓片刻才艱難地續(xù)道,“量一量,皮尺扯開,拍拍照……手里那鏡頭閃得人眼花?!?
“最后……”
“最后都是圍著那幾張桌子坐下……”他聲音里帶著一種沉重的宿命感,“我們桌上給他們燉的家雞肥得很?!?
“飯桌上酒瓶子擺開了陣仗……”
“一次接著一次,最后哪一回不是拍著胸脯打包票?”
“可是到最后要兌現(xiàn)時,送我們的話都一樣,再等等!再等等!讓我們再等等!”
“困難?具體什么困難提過嗎?”江昭寧追問,雨水浸透的寒意似乎更重了。
“說是規(guī)劃設(shè)計難做,資金審批程序……復雜?!?
王誠漢緩緩地搖頭,喉嚨滾動了一下,把涌上的酸苦壓回去,“年年的‘研究’啊……我們不懂這些彎彎繞繞的大道理?!?
“我們農(nóng)民,只懂年年春上播種,年年秋里盼收成,只懂年年盼,年年空……”
“等了多少年啊,盼穿了眼,也耗盡了力氣?!彼穆曇粼絹碓降?,最終被風聲吞沒。
空氣死寂了片刻,只有單調(diào)冰冷的雨聲。
江昭寧眉峰擰緊,似乎想起了什么關(guān)鍵線索,聲音在濕冷的空氣中顯得格外清晰:“上次交通局來村里,是不是趙大勇趙局長親自帶的隊?”
王誠漢猛地抬起頭,因為用力過猛而牽扯到胃部神經(jīng)。
他頓時悶哼一聲,腰背難以抑制地佝僂下去。
他痛苦地皺著眉,強忍著那股驟然加劇的悶痛與抽搐,驚詫地望向江昭寧。
縣委書記竟知道得如此具體,連帶隊的人姓甚名誰都一清二楚?
這個細節(jié)像根尖銳的刺,瞬間扎破了他因失望而層層包裹起來的麻木外殼。
他艱難地吸了口氣,才能發(fā)出聲音:“是……是趙局長親自來的?!?
他的聲音帶著因劇痛而擠壓出的顫抖,“那次陣仗,是頂大的……”
“我們都數(shù)清了,三輛白晃晃的小轎車魚貫而入,像擺開儀仗隊。”
“車上下來的干部,我們點過人頭,十二三個!”
王誠漢的眼里似乎還映著當時的光景和隨之升騰起、最終又狠狠摔碎于地的希望,聲音沙啞下去:“我們是下了血本的……村里像過年,殺了豬,宰了黃牛,好煙好酒擺滿了大隊部那張油膩的大圓桌?!?
“我們心想,這么大的領(lǐng)導、這么多人來看,陣仗擺到這個份上,這次……這次總該成了吧?”
“以為能盼到頭了,鑼鼓都差點敲起來,結(jié)果……唉……”他最終沒有說完,只是沉沉地嘆了口氣,仿佛耗盡最后一點指望。
那嘆息像一塊濕透的破布,沉重地垂落在滂沱的雨幕里。
江昭寧心底卻掀起無聲的巨浪——那頓喧鬧酒宴上模糊的笑鬧聲、舉杯碰撞的脆響、趙大勇醉醺醺的紅臉、陳鈺那身筆挺的西服……
以及那一張張扎眼的照片:奢華包間水晶吊燈下流光溢彩、杯觥交錯,醒目的藍帶馬爹利的酒瓶如炫耀勛章般豎在桌上!
一股冰冷的憤怒猛地攫緊了江昭寧的心臟——就是這些照片!
照片背后那紙醉金迷的夜,一瓶瓶天價的洋酒,一道道珍饈美味,化成無形的尖刺。
正扎在這些淋著冰冷酸雨、盼著一碗熱粥一口干凈水、等著一條救命路的鄉(xiāng)親們的傷口上!
那些人的心,是用什么做的?
冰涼、堅硬,裹在名酒佳肴的油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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