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土地,跑白馬,一跑跑到丈人家。
大舅子往里讓,小舅子往里拉,隔著竹簾兒看見她。
銀盤大臉黑頭發(fā),月白緞子棉襖銀疙瘩。
這是過去的京城歌謠《隔著竹簾兒看見她》。
和“天棚魚缸石榴樹”一樣,這首俗曲兒老令兒中也牽扯到了一件京城必不可少的避暑之物――竹簾。
竹簾子掛在門上,最上面的木條上拴一根尺把長的絲線,綴著一枚老錢,將竹簾子卷起來,把老錢往竹條里面一插,竹簾子就不會滑下來了。
夏日里在屋門口掛片竹簾子,既通風(fēng)散熱又防蚊蠅,經(jīng)濟實用。
但也得說此時這竹簾已經(jīng)不是家家戶戶都必備的夏日用品了。
不為別的,因為現(xiàn)在市場上有了更便宜的塑料掛簾兒。
而扇兒胡同2號院的那些鄰居們甚至連這個錢也不花。
各家各戶都是自己用掛歷紙打的掛簾兒,可謂把反消費主義而行之。
把艱苦樸素和自力更生的風(fēng)格發(fā)揚到了極致。
所以如今就連這竹簾子都顯得奢侈起來,更別說馬家花園用的竹簾子,格調(diào)還挺講究,有點不大一般了。
要知道,通常屋門上的竹簾子,長五尺八,寬兩尺八,或者長六尺,寬三尺。
馬家花園的則不然,所有的建筑物,除了正房用了不少尺寸較大的堂簾,其余都是按門大小實做的。
至于竹簾的花樣則是用的“滿地錦”,魚鱗扣兒,而這又高了一層。
甚至竹簾子也不是用普通的青布、藍布包邊,都是用的綢緞。
最后,哪怕為了防止變形的“天、地、人”三條木頭也不尋常。
那是用紅木大漆雕花邊,一色銅釘鉚制,看上去金光耀眼,低調(diào)奢華。
就這樣的院子,這樣的簾子,再配上院子上頭葦席做頂?shù)奶炫?,誰也不敢說是普通人住的。
尤其這天棚看著簡單,實則也不然。
據(jù)羅廣亮和小陶描述,寧衛(wèi)民聽說康術(shù)德和江念蕓的兩處小院的天棚已經(jīng)搭好,頂子上有拉繩可以從下面任意舒卷葦席。
太陽曬時就放下來,沒太陽的時候就拉起來,便當?shù)煤堋?
每天都清清爽爽,既能遮雨,還不耽誤通風(fēng),絕對是常人難以想象好東西。
所以當一步跨進院門,寧衛(wèi)民就迫不及待想要親眼見識一下,好好感受一下。
果不其然,當拐過了影壁墻,再走進康術(shù)德的小院時。
他走在這蘆葦加竹簾營造出的古樸秀雅之中,整個天棚遮蓋的陰影之中,明顯的清涼之意讓人頓感舒適。
而那陽光透過葦席投射在地上模糊的光斑和整座庭院散發(fā)出馥郁草木氣息,更平增了一絲浪漫的氣氛。
仿佛就連院子都寬敞了不少,房屋都憑空膨脹高大了起來,讓他幾乎已經(jīng)不認識這個小院了,就好像年初春節(jié)他居住的是另一個地方似的。
這是獨屬京城的北方庭院之美,方寸之樂。
和南方講究變化精致的庭院比,又是另一番大氣開闊的味道。
說句通俗直白的話,怎是一個富貴了得?
別看房子不是紅墻碧瓦,只是普通的素油黑漆,可等級差異天然顯露。
如此這般,才不愧是當年京城首富宅邸的真實面貌。
尤其是當張士慧的媳婦――劉煒敬手里正端著一盤子的青花礬紅,描金云蝙紋的茶具,如同《沙家浜》里的阿慶嫂一樣迎頭從廚房出來時,意外與他們一行人走了個臉碰臉。
此情此景,就更像是回到了那些古畫的情景之中,像極了戲曲故事里的巧遇。
“呀,衛(wèi)民啊,松本小姐,你們總算回來了。那……那什么,一路辛苦,快進屋歇歇。老爺子正在東邊待客呢,你們先進去,去北邊。等我把茶水端過去,跟老爺子知會一聲的,我這就過來給你們打洗臉水。”
就這樣,在劉煒敬快人快語的招呼下,寧衛(wèi)民他們一行人還免了問安請好的環(huán)節(jié)了。
一起都去了北方堂屋,自去安置行李,更衣洗臉去了。
不過沒多久,當劉煒敬再過來的時候,除了拎著兩個暖壺進來,她還順帶著帶了“圣旨”來,扮演了一下宣旨欽差的角色。
告知寧衛(wèi)民說老爺子有請,讓他馬上去見客。
得,于是寧衛(wèi)民也別惦記歇著了,只有讓劉煒敬先陪著松本慶子坐會兒,自己整理了一下儀容儀表,趕緊挪步來到東屋來。
而這一進門,寧衛(wèi)民就看見康術(shù)德和兩個幾乎與他同齡的老人同坐在花廳北邊的畫案前,那張紫檀的大案上鋪的全是圖紙。
至于沙發(fā)那頭的茶幾上擺著的茶具,雜食及瓜果卻沒人動。
一看就知道是老爺子正和這些人談?wù)履?,這是一個有著特殊意義的重要聚會。
尤其是看那兩位生人似乎待得挺拘束,一見他進來,臉上的表情一時也好像找不到適當?shù)臍w宿,就知道這都是不善于與人打交道的厚道人。
據(jù)寧衛(wèi)民私下揣測,不出意外,他們應(yīng)當是在馬家花園承包了工程的人。
果不其然,當他進屋當面見禮叫了“師父”。
接下來康術(shù)德就挨個給他介紹,這兩位的身份正如他所料想的一樣。
其中一個老人姓何,據(jù)康術(shù)德講,他師承六部口路西陳記六合棚鋪。
這家棚鋪可是當年京城遠近馳名的第一大棚鋪,鼎盛時期,在津門也設(shè)過分號。
蓋因這家棚鋪的鋪東是清宮內(nèi)務(wù)府旗人陳毓山,曾應(yīng)了五次皇室的大買賣,由此而發(fā)跡。
而這位何師傅的師父就是親身參與過西太后兩次“萬壽慶典”棚匠。
甚至連光緒皇帝大婚的“喜棚”,西太后和光緒皇帝“奉安大典”的靈棚、祭棚,還有宣統(tǒng)皇帝大婚的喜棚。
何師傅的師傅,也全都參與過。
至于另一個老人姓鄭,那干脆就是地安門外大街帽兒胡同的鄭家棚鋪的后人。
這家棚鋪雖然規(guī)模小了點,也沒接過什么皇家工程,可有獨家的祖?zhèn)魇炙嚕瑫睢澳镜睢薄?
說白了,就是能用特制的木質(zhì)構(gòu)件,臨時搭起一座起脊的“大殿”,上有五脊六獸,與真的殿堂無異。
當年,不但北城一帶的王府宅門的紅白喜事幾乎都要用他們鄭家的木殿或席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