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11月10日,日曜日。
寧衛(wèi)民在這個周末如約抽出一個上午的時間,來幫香川美代子的忙。
美代子也很懂事,為寧衛(wèi)民出行方便就近考慮,她干脆就把距離惠文堂書店不遠,正好位于西麻布的一處的高級公寓拜托給了寧衛(wèi)民。
因此雖然與客戶相約見面的時間是上午十點鐘,可當天九點四十五分,寧衛(wèi)民就已經(jīng)按照日本人的習慣,提前來到了公寓大樓的門口守候著。
可惜事情的進展還是稍稍有點不順,他一直等待到了十點整,也沒見房主的出現(xiàn)。
這對于極其守時的日本人來說,無疑是一種非常反常的情況。
又等了五分鐘,寧衛(wèi)民不由得心頭焦躁起來,擔心會不會是顧客早到了,已經(jīng)上樓去了。
要真是這樣的話,那他在樓下這么傻等可就成傻波依了。
弄不好還會讓客戶生氣,失去耐心,最后反而有負香川美代子的所托。
這當然是他不能接受的,于是他考慮再三,還是朝著公寓大門口走去。
那里站著一個高大的保安,身穿黑底白邊的呢子大衣制服。
看神情體態(tài)完全是一派世界在我眼皮子底下的姿態(tài),似乎一點也不好打交道。
結(jié)果恰恰就在寧衛(wèi)民要一步邁入公寓范疇的這個時候,他的心里正盤算著怎樣措辭,才能說服保安通融,把自己放進去的時候。
一輛加長版的黑色汽車鳴著汽笛從他身邊搶過,以一副舍我其誰,更為霸氣的姿態(tài)??吭诹斯⒋箝T的門口。
而原本昂首挺胸站在高臺階上的大門保安卻立刻顛顛的跑下來,點頭哈腰替加長汽車拉車門。
也是這個時候,碰巧公寓大樓里面又有人推門出來。
那不用說,于是原本要費口舌還未必能辦成的事兒一下子就迎刃而解了。
像這樣的大好時機對于任何一個國人都是可以輕松把握住的。
上輩子的寧衛(wèi)民,他就是沒干過外賣小哥,難道他還沒見過外賣小哥是怎么干活的嗎?
說實話,國人的腦子和日本人最大的區(qū)別就在這兒了。
日本人花崗巖一樣的腦袋,只知道照本宣科,一步步的按規(guī)矩來。
國人不是,只要能達到目的,完全可是適當放棄原則,或者改變規(guī)矩。
于是壓根就沒跟那門口的保安搭顧,寧衛(wèi)民蹭蹭幾步上了臺階,快步迎上了從里面推開的大門。
等到里面的客人步下臺階后,他拉著大門一個輕巧的閃身。
就輕而易舉混進了這個自稱酒店式管理,門禁條件森嚴,每月光管理費就要繳納兩萬業(yè)墓4舐ァ
而這個時候,那門口樓梯下的保安還在點頭哈腰去辦加長版豪車的客人抱東西呢。
這足以證明日本高級公寓的防范也就那么回事,保安就是一塊廢物點心,業(yè)務水平還不如咱們傳達室大爺。
也就難怪當初日本人讓李向陽就這么輕而易舉混進去了……
坐電梯來到了1103房間門口,寧衛(wèi)民又自我上下審視了一番才去按響門鈴,可惜還是無人應答。
那么顯而易見,肯定是房主嚴重遲到了。
要是按照日本人的時間概念來換算,這都不是晚了十分鐘,而是差不多有半個小時了。
對此,寧衛(wèi)民不無沮喪感,他已經(jīng)許久沒感受到這種低人一等的滋味了。
現(xiàn)在忽然發(fā)現(xiàn),身居于下層的人,就連自己時間也是無法把控的,只能被別人牽著鼻子走。
這也就是為什么天梯難爬啊,越是位于底層越是難以往上前行。
因為連最寶貴的資源,底層者所擁有的時間都能被上位著輕易浪費掉。
不但必須無條件的配合人家,由著人家糟蹋,而且人家還無需抱歉。
多少帶著點憶苦思甜的惆悵,寧衛(wèi)民在單元門前無聊的踱步,打了幾個響指,哼哼了一會兒《大刀進行曲》,然后又掏出自己哪只半舊的佳能f-1相機,對著樓道窗外的街景一通亂瞄。
直至他站在窗口,把街頭偷扔煙頭的大叔,打翻了飯盒的外賣小哥,和在冬天里穿裙子的日本姑娘,牽著狗溜街的老婆婆都瞄了一個遍,房主照樣還是沒有到。
這個時候,因為無所事事,寧衛(wèi)民已經(jīng)多少有點心生怨氣了。
本來還有心想去大樓頂層的游泳池去看一看,可想了想,萬一就這個時候房主突然來了可怎么好?
得,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還是繼續(xù)等好了。
反正沖的是香川美代子的面子,只要能還上這份人情就好。
大不了等到中午,房主沒來的話,就打電話去跟香川美代子復命,也蠻可以交代過去了。
好在他隨身還帶著幾本香川凜子借閱過后要歸還給書店的日文小說。
于是既然無事可做,他便干脆就著從樓道窗戶投入的太陽光,拿出一本書翻閱起來,借此打發(fā)時間。
可沒想到,看著看著吧,他還真看進去了。
日語水平熟稔卻不算上檔次的寧衛(wèi)民,通過小說學習日本社會階層的高雅談吐,倒也小有收獲。
直至不知又過了十幾分鐘還是二十幾分鐘,就在他翻看《金閣寺》,被其中的一句“盡管沒有風,可我覺得池中的月亮都粉碎了”引起遐思的時候。
一陣清脆的高跟鞋聲音忽然從電梯的方向飄了過來,才中斷了他的思想和書籍的聯(lián)系。
“是房主終于來了嗎?不,不會的。美代子提供的信息,聯(lián)系好的應該是個叫渡部滿的男人才是啊。除非是渡部先生的秘書……”
隨著這個踢踏作響的聲音慢慢逼近,不停的叩擊耳膜,寧衛(wèi)民停止了看書,暗自思忖著。
不過,也正因為這種可能性不大,他清楚自己這個念頭不過是胡亂揣測,更大的可能性是住在別的單元的住戶。
所以實際上他并沒有抬頭,僅僅是拿著書頁愣了一愣,便仍然低頭看書。
當他又繼續(xù)翻閱到某一行的文字,看到書中如此寫道,“對于我來說,美必須是這樣的東西。它從人生中遮隔我,又從人生中保護我……”這一句更有韻味的話語時。
那高跟鞋的聲音驟然停止,反復恰恰在他的心臟旁邊戛然而止。
驀然間,一絲從未聞到過的淡淡香味也飄進了他的鼻端。
一絲說不出的微甜,一絲說不出的溫馨感,就像一陣和暖的微風把一種神奇花粉吹進了他的五臟六腑,讓他身體里淤濁的氣體瞬間排空。
與此同時,有一種神秘的力量讓他的身體驟然緊張,迫使他不得不警覺地抬起了頭,睜大了雙眼。
他向自己的正面看去。
窗口投下來的陽光里,腳踩著他影子的,竟然是一個美麗明艷得令人窒息的存在。
只看了一眼,他就情不自禁的有些惶然起來。
竟然產(chǎn)生了那種如同久久被蒙住雙眼,忽然間又被扯下黑布,眼前豁然開朗、驟現(xiàn)光明的那種感動。
要知道他面前的女人不僅僅是五官漂亮,而且氣質(zhì)出眾。
無論是她的頭上包裹的白色絲巾,烈陽一樣的紅唇,冷酷的強反光墨鏡、米黃色的皮大衣,還是愛馬仕的黃色手袋,閃爍如星辰的鉆石手表,又或是那一雙長長的筆直的美腿,和一雙白色的五寸高跟鞋……
這一切的一切,統(tǒng)統(tǒng)都散發(fā)出華麗奪目卻又逼人后退的力量。
就像她整個人是一個安然擺放在奢侈品店里一件鎮(zhèn)店珠寶,透過展示柜的防彈玻璃,透射出神秘且?guī)в姓T惑的幽光。
這個女人甚至能讓人不自覺的聯(lián)想起一些光鮮奢華的畫面。
那些充斥在影視劇里或者新聞報道里,有關上流社會的畫面。
比如紅地毯、歌劇院、雞尾酒會、游艇派對、慈善晚宴、馬會、沙龍、俱樂部等等……
就好像她是奢侈美的代名詞,天然和平庸與日常是完全隔絕的,身上甚至具備著能把一切光源吸引到身上,為自己添光增彩的超能力。
哪怕寧衛(wèi)民是時尚圈里工作的人,見過那么多的青春貌美大白腿的模特,也情不自禁被這個女人深深吸引。
“請問,你……是不是……”
面前的女人忽然開口了。
她的聲音也十分輕柔悅耳。
然而傳入寧衛(wèi)民的耳朵,卻并沒有讓他感受到一星半點,這一身名牌和貴重珠寶首飾所容易滋生的乖戾、挑釁、倨傲、趾高氣揚和頤指氣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