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了來的路上，年輕隱官對他的一些指點(diǎn)。

“與這些商賈，嘴上說再多的香火情，舊事重提情誼也好，重重許諾將來也罷，都是虛的?！?

“需要以小見大。”

“我們不用明確去說他們憑此玉牌，可以從劍氣長城這邊得到什么，就讓他們自己去猜好了，聰明人花心思猜出來的答案，對不對不重要，反正十分牢靠?！?

大堂議事越來越順暢，放在桌面上的爭執(zhí)越多，并不意味著是壞事。

一直到黃昏時分，暫告一個段落。

在此期間，那些大大小小的算計(jì)，八洲渡船合伙算計(jì)劍氣長城，一洲渡船抱團(tuán)算計(jì)鄰居別洲，一洲之間各條渡船相互算計(jì)，米裕是真不感興趣，可是職責(zé)所在，又不得不摻和其中，這讓米裕第一次有了專心練劍其實(shí)不是苦差事的念頭。

眾人再次散去，各自返回庭院秘密議事，其實(shí)在劍仙離去絕大多數(shù)之后，在大堂以語心聲交流，已經(jīng)足夠安穩(wěn)，但是能夠有這么個流程，還是讓跨洲渡船管事們心中舒坦不少，最少自在些。不然經(jīng)常一個眼神望向?qū)γ妫瑒ο刹辉?，光是那些劍仙落座的空椅子，也是一種無形的威懾，委實(shí)讓人難愜意。

陳平安繼續(xù)獨(dú)自一人逛起了春幡齋，與眾人約定兩個時辰后再碰頭議事。

米裕劍仙卻有事要忙。

因?yàn)槟贻p隱官交代了米裕去做兩件事情。

在避暑行宮，面對那些個個年輕的劍修，米裕依舊會覺得自己略顯多余，不曾想到了倒懸山，落在自己肩上的重?fù)?dān)有點(diǎn)多啊。

一件事情，是私底下走門串戶的時候，與那些船主們提一提“禮尚往來”四個字。

必須暗示他們這是與隱官的小私誼，不算跨洲渡船與劍氣長城的大買賣。

你米裕就負(fù)責(zé)收禮。晏溟與納蘭彩煥不合適做此事。

米裕便問這些好處的最終去處。

陳平安直不諱，說都得交予晏溟和納蘭彩煥，但是在這之前，隱官一脈所有劍修，可以人人先挑選一件心儀之物。

米裕便好奇詢問莫非我也有一份？

陳平安笑當(dāng)然，若是真要忍不住憐香惜玉，那位元嬰女船主交出的兩件寶物，私人之物，你可以歸還給她，就當(dāng)是你米裕預(yù)支了酬勞。

米裕大為嘆服，世間最知我者，隱官大人是也。

另外一件事情，是讓米裕去找晏溟和納蘭彩煥，三人合計(jì)一番，幫此次春幡齋議事想出一個響亮的名字，讓所有渡船船主顏面有光，覺得此次議事，是共襄盛舉，而非受人脅迫，最少不該讓人外界如此認(rèn)為。更要讓所有人都覺得春幡齋議事，是一樁值得拿出去說道說道的極佳談資。只要開了個好頭，哪怕這些商賈離開了倒懸山，所有渡船管事自然都會暗中幫忙推波助瀾，鼓吹造勢，一些個原本不得不將那塊玉牌上交給宗門山頭的小船主，也就能夠順勢留下玉牌，作為私人珍藏。

浩然天下的練氣士，都好面子，那就給他們，反正劍氣長城和隱官一脈也不用掏一顆錢。

足足十一位劍仙，親自露面待客。

船主們之前在春幡齋多難熬，以后出了春幡齋，只要雙方心有靈犀，各有默契，那么一旦運(yùn)作得當(dāng)，這些船主就會有瀟灑，可以掙下極大的一筆聲望，人人皆是成為這樁天大美談當(dāng)中的一份子。

陳平安就真的只是閑逛而已，順路捏了個大雪球，藏在咫尺物當(dāng)中，打算送給郭竹酒，如今的劍氣長城，酷暑炎炎。

靈芝齋估計(jì)接下來幾天生意會很好了。

這是宗門師門的那份，可以記在賬上，可估摸著所有人自己還要掏腰包，再拿出一件像樣的仙家寶物，送禮不送單，求個好事成雙。

米裕一個半時辰后，來找了次年輕隱官。

陳平安笑著打趣道：“對方?jīng)]答應(yīng)，勝似答應(yīng)，讓你白得了一份情誼？臨了有沒有秋水長眸水盈盈，將你大罵一通，讓你滾出去？不過以米劍仙的道行，應(yīng)該還是成功留下了那件寶物才對?！?

米裕無奈道：“隱官大人，你若是稍稍花些心思在女子身上，可了不得。我最后將那寶物放在了門口?！?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我讓你做了兩件事，所以還是多給你一件寶物，回頭到了劍氣長城，你挑了一件，可以送給兄長?！?

米裕又開始別扭起來。

知道這是隱官大人的好心好意，也知道兄長米祜見著了自己在隱官一脈，小有建樹，至少也不是混吃等死，兄長應(yīng)該會很欣慰。

可米裕終究是做不出這種事情。

人生當(dāng)中有太多這樣的小事，與誰道聲謝，與人說聲對不起，就是做不來。

兩人并肩而行，陳平安緩緩說道：“我不是要你刻意耍心機(jī)，要讓你拗著心性，以此討好你兄長。若是如此，我就是一口氣作踐了你們兩個與我自己。一個人，算計(jì)極多事，終究是為了不算計(jì)那么三兩件事。你之所以別扭，就在于你覺得自己如何想，與你兄長米祜如何想，哪個更重要些，你還是沒有弄明白。真要談付出和回報，你米裕，還得起米祜嗎？米祜如果沒有你拖累，早就該是與岳青并肩的大劍仙了，可如今才剛剛破境躋身的仙人，為何如此，整個劍氣長城都心知肚明。我建議你去見一見米祜，不是還什么，事實(shí)上米祜哪里需要你還什么，但是米裕應(yīng)當(dāng)用一件事，或是一句話，讓自己兄長明白，所有的付出，弟弟米裕，是知道的，不會裝傻。”

說到這里，陳平安不愿意說得太嚴(yán)肅認(rèn)真，于是玩笑道：“再不要臉一點(diǎn)，見了米祜大劍仙，米裕就直說，兄長，我這輩子算是不奢望仙人境了，但是以后老米家的香火傳承和開枝散葉一事，在劍氣長城肯定是數(shù)得著的好，以后喊你伯伯的小家伙們，反正不止一兩個?！?

陳平安最后說道：“這只是我一個外人的覺得好，你米裕自己如何想，其實(shí)還是很重要的?！?

米裕笑道：“我也覺得……好像不錯。我回頭試試看吧?！?

米裕離去后，陳平安走在一處山水相依的石道上，隔開了假山與泉水，道路上鋪滿了必然來自仙家山頭五彩石子，春幡齋客人歷來不多，故而石子磨損極小，讓陳平安想起了北俱蘆洲春露圃的那座玉瑩崖。

湊巧邵云巖在不遠(yuǎn)處，一手持精致瓷盆，正在往水中拋灑魚餌。

陳平安走過去憑欄而立，望著游魚爭食的景象，說道：“多少小魚碧水中?！?

邵云巖笑道：“雅致且點(diǎn)題?！?

片刻之后，邵云巖問道：“如今還有擔(dān)心之事？”

陳平安點(diǎn)頭道：“擔(dān)心渡船管事當(dāng)中，所在山頭，早已與蠻荒天下勾結(jié)，更怕勾結(jié)極深，豁得出性命，也要?dú)У舸横S盟約。也擔(dān)心倒懸山有些想不到的人，會以蠻力出手。不管是哪一種擔(dān)心，只要發(fā)生了，也不管真相如何，總之給人看到的結(jié)果，就是有人死在了劍氣長城的劍仙之下，扶搖洲，皚皚洲，這兩洲船主，尤其是山水窟白溪，死人的可能性比較大，事后自有一番足夠惡心的蹩腳理由，到時候人心大亂，先前談妥了的事情，全不作數(shù)。”

邵云巖疑惑道：“你做了這么多，即便如此死人，處處是漏洞，根本經(jīng)不起推敲，真能扭轉(zhuǎn)局勢？”

陳平安伸手抹掉欄桿上的積雪，“人心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講。打造一條桌凳，辛辛苦苦，可要想打爛，不就三兩下的事情。算計(jì)人，就得有被人算計(jì)的覺悟。”

然后陳平安笑著反問道：“那如果我再假設(shè)，有人不分青紅皂白，離了倒懸山，對那些船主，二話不說，就是亂殺一通？以后還敢有跨洲渡船?？康箲疑絾幔俊?

邵云巖臉色凝重，“關(guān)于此事，好像與船主們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說了，人人趨利避害，不說，一旦發(fā)生，以后更是不會再來?！?

陳平安趴在欄桿上，“所以說不怕意外發(fā)生，就怕那個意外，明擺著是在躲躲藏藏。只要對方耐心好，一直不出手，我就只能陪著他耗下去?！?

邵云巖問道：“如何應(yīng)對？”

陳平安嘆了口氣，“這就我得去見一見那位大天君了，希望不要吃閉門羹吧?！?

邵云巖臉色古怪，“剛得到消息，已經(jīng)閉關(guān)了。”

陳平安伸手揉了揉額頭，頭疼不已，思量片刻，“也好，等于是幫我做決定了，陪邵劍仙去往南婆娑洲的第三個劍仙人選，有了?！?

是那位女子大劍仙，陸芝。

其實(shí)她積累的戰(zhàn)功，本就足夠她離開劍氣長城。

看樣子她是更想去蠻荒天下游歷練劍，而非浩然天下。

前提是她自己愿意離開劍氣長城，坐鎮(zhèn)倒懸山。

不然別說是隱官頭銜不管用，恐怕搬出了老大劍仙，一樣無意義。

可陸芝哪怕答應(yīng)此事，她提前離開劍氣長城，其實(shí)影響不小。

就真的只是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了。

陳平安伸手輕輕敲擊欄桿，與邵云巖一起商量破解之法。

是不是應(yīng)該泄露些春幡齋議事內(nèi)容，提早渲染一番，故意只留下自家那位米裕劍仙，好誘使對方權(quán)衡之后，立即出手？

要不要通知已經(jīng)去往蛟龍溝、雨龍宗一帶的謝松花？陸芝，米裕，加上謝松花，以及邵云巖，只要對方現(xiàn)身，對方境界越高越好。哪怕是一頭飛升境大妖，一樣在劫難逃。

兩天之后，年輕隱官滿載而歸，禮物沒少收。

劍仙米裕留在了春幡齋。

天底下沒有不漏風(fēng)的墻。

春幡齋這場議事，只在一夜之間，就讓整座倒懸山沸沸揚(yáng)揚(yáng)。

大致內(nèi)容，無非是劍氣長城，與八洲渡船管事談妥大局，一方出劍，一方出錢，合力應(yīng)對當(dāng)下那場蠻荒天下的攻城戰(zhàn)。

米裕，邵云巖，謝春花，分別隱藏在三個方向的渡船之中，連那三條渡船都不知曉此事，竟然能夠讓一位劍仙“護(hù)送”。

西南扶搖洲，南婆娑洲，東寶瓶洲。

悄然來到倒懸山的陸芝，坐鎮(zhèn)倒懸山，負(fù)責(zé)隨時策應(yīng)某位遠(yuǎn)游的劍仙。

扶搖洲渡船“瓦盆”之上，白溪坐在船艙當(dāng)中，皺了皺眉頭，有敲門聲響起。

不等這位元嬰修士開門，屋內(nèi)便出現(xiàn)了一位老者，撤了障眼法后，變成了一位意態(tài)憊懶的年輕人。

白溪站起身，沉聲道：“不知前輩造訪，所求何事？”

年輕人笑道：“不算前輩，我叫邊境，來自中土神洲的小劍修，與你問些春幡齋議事的詳細(xì)過程，再來決定要不要大開殺戒?！?

白溪默不作聲。

年輕人一雙眼眸變作漆黑，伸手在桌面上寫下了一行字，然后沙啞說道：“你家山水窟老祖與我是故友，他那件本命法寶，當(dāng)年還是我送給他的一樁機(jī)緣，桌上這句話，每一艘‘瓦盆’渡船管事在死前，都會被他告知才對，你難道就不奇怪，為何每一個渡船卸任管事，不出幾年就會暴斃？就為了藏住這個稀奇古怪的小秘密。你小子運(yùn)道最好，生得晚，有機(jī)會熬到見著我，白白得了一樁潑天富貴。你這打不破的元嬰瓶頸，遇見了我，自然能夠被隨便打破。”

白溪立即抱拳彎腰，“恭迎前輩！”

“邊境”落座后，笑問道：“你和渡船，不會被人動了手腳都不自知吧？”

白溪沒有坐下，依舊站著，說道：“渡船早已仔細(xì)搜尋過，尤其是我這住處，絕無被動手腳的可能，至于那塊玉牌，我都留在了倒懸山私宅當(dāng)中。而且晚輩所有行舉止，都合乎情理，甚至事后還故意埋怨了幾句，無非是做樣子給春幡齋看的，那位心機(jī)深沉的年輕隱官，非但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反而更會打消疑慮?！?

邊境笑道：“什么玉牌？年輕隱官？說說看?！?

白溪先講過了那枚玉牌的大致門道，得了眼前這位“老前輩”一句好用心、可惜不為我們天下所用的極大稱贊，白溪隨后仔細(xì)講述了一遍春幡齋的議事過程。

邊境點(diǎn)了點(diǎn)頭，“若是成了，天大麻煩，不枉費(fèi)我涉險走這趟。”

說完這句話，邊境大笑道：“被這皮囊拘束遮掩，你方才猜我是仙人境，還是低了?！?

白溪再次抱拳致禮。

飛升境大妖！

白溪最后小心翼翼問道：“前輩打算何時動手？”

邊境瞥了眼這只螻蟻，白溪硬著頭皮說道：“懇請前輩出手之后，也將‘瓦盆’渡船擊沉，死人多些，無妨。不然我們山水窟嫌疑就大了，只會耽誤前輩以后行事，影響大局?！?

邊境笑著點(diǎn)頭，“這話中聽，你小子既然如此伶俐，該你得了一樁大造化?！?

東南桐葉洲有布局，可惜提前敗露，只是讓扶乩宗和太平山傷了元?dú)狻６髂戏鰮u洲的布局之一，便是這位出身扶搖洲卻跑去游歷中土神洲的邊境了，為了騙過那個邵元王朝的國師，十分辛苦，虧得自己選中的這個年輕劍修“邊境”，自身能耐不小。

至于南婆娑洲，有那陳淳安在，就不去送死了，沒什么布局。

邊境說道：“我先不著急動手，風(fēng)險太大，四散歸鄉(xiāng)的渡船，暫時都不去動。等到下次他們掙了更多的錢，再次離開倒懸山，然后開開心心赴死?！?

白溪松了口氣，如此作為，確實(shí)穩(wěn)妥。

不然還真怕這位前輩仗著飛升境修為，就只以蠻力行事。

邊境笑呵呵道：“那個叫陳平安的年輕人，反正比你想象中更聰明，‘霓裳’渡船上邊，就藏著個玉璞境劍修，應(yīng)該是你所說的那個狗腿子劍仙米裕。我反正是游山玩水，半點(diǎn)不著急的，就當(dāng)是陪著他們再耍一耍。我倒要看看，這些個心高氣傲慣了的劍仙，耐心到底有多好。若是耐心實(shí)在好，大不了我就更晚些出手。”

邊境沒了笑容，站起身，白溪如同被掐住脖子，一點(diǎn)一點(diǎn)當(dāng)著一頭飛升境大妖的面子，雙腳離地，緩緩“飛升”。

門外有個白溪十分熟悉的嗓音，好像在幫他白溪說話。

“自己蠢別怨人?！?

邊境冷笑道：“陳平安，你竟然舍得自己的一條命，來跟換我命？怎么想的？！”

屋外，一個罵罵咧咧的年輕人，撕去臉上的那張女子面皮。

身邊則站著沒撕掉男子面皮的陸芝。

除此之外，兩人都有老大劍仙陳清都，親自施展的障眼法。

邊境問道：“怎么跟來的?！?

年輕隱官笑道：“學(xué)山水窟，賭大賺大?！?

邊境剛要有所動作，便瞬間凝滯起來。

因?yàn)槲輧?nèi)出現(xiàn)了一位最不該出現(xiàn)在此地的儒衫老者。

邊境大笑道：“好好好，竟然幾位劍仙不夠，還請來了陳淳安！”

老儒士淡然道：“我的名字，也是你可以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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