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去疾辭懇切地勸諫嬴政,希望他這位“帝師”能憑借與皇帝的親近關系,將方才那番關于新政隱憂的逆耳忠,尋機婉轉傳達于圣聽。
然而,嬴政聽罷,臉上非但沒有顯出凝重之色,反而浮現(xiàn)出一種略帶玩味的笑容。
他好整以暇地端起旁邊小幾上已然微涼的茶盞,輕輕呷了一口,這才不緊不慢地反問道:
“馮老丞相既已思慮得如此深遠透徹,洞察利弊,為何不親自向皇帝陛下諫,反而要假手于吾呢?”
馮去疾聞,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窘迫與無奈,他沉吟片刻,花白的眉毛微微蹙起,聲音帶著幾分自嘲與現(xiàn)實的考量:“先生有所不知。老夫……如今只能算是一個倚老賣老的前朝遺臣,空有幾分虛名罷了,早已非陛下身邊倚重之心腹?!?
“況且,老夫如今已不在朝中擔任實職,乃一介布衣閑身,人微輕。有些話,尤其是這等涉及國本大計、近乎指責陛下施政方向的逆耳之,由老夫口中說出,陛下即便不治罪,恐怕也未必會真正聽入耳中,細細思量?!?
他頓了頓,仿佛在斟酌詞句,隨即長長嘆息一聲,道出了最核心的困境:“而最主要的是……老夫雖然隱約看到了前方可能存在的暗礁險灘,心中憂慮萬分,但……老夫愚鈍,苦思冥想至今,也未能尋得一個兩全其美、既能保持新政活力,又能規(guī)避長遠風險的妥善解決之法??!”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仿佛要穿透層疊的屋宇,看到那繁華喧囂的咸陽街市,語氣變得愈發(fā)復雜:“陛下如今這般施政,削弱世家,抬舉商賈,惠及黔首,其成效是顯而易見的。國庫日益充盈,民間生機勃勃,百姓稱頌圣明?!?
“可以說,就眼下而,以武帝的雄才偉略與掌控能力,這套方略非但不會出現(xiàn)任何問題,其所展現(xiàn)出來的,盡是國強民富的盛世氣象!在此等煌煌大勢、遍地‘好處’面前,老夫空有對未來弊端的憂慮,卻拿不出任何實證與替代方案,這……這讓老夫如何開口諫?又從何諫起?”
他將目光收回,重新落在嬴政身上,那眼神中充滿了困惑無奈,試探性地問道:“先生智慧淵深,既能教出陛下這等不世出的圣主,眼界見識定然遠超老夫。不知先生……對此困局,可有良策?可有那既能延續(xù)眼下之利,又能消弭未來之患的……解決之法?”
“解決之法?”
嬴政雙眼微微瞇起,臉上那抹神秘的笑容愈發(fā)明顯,他輕輕放下茶盞,發(fā)出清脆的磕碰聲,在寂靜的書房中格外清晰。
在馮去疾期待的目光中,在孟巍然和西文彥驚疑不定的注視下,他輕描淡寫地說道:
“其實此事,很簡單?!?
“很簡單?!”
馮去疾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他雙目瞬間瞪得溜圓,臉上寫滿了不可思議與難以抑制的激動!
他困擾許久、視若泰山壓頂般的難題,在對方口中,竟然只是“很簡單”三個字?
他猛地從座位上站起,也顧不得保持什么老臣的風度了,急切地追問道:“先生此當真?還請先生不吝賜教!老夫愿聞其詳!”
而一旁的孟巍然和西文彥,此刻更是面面相覷,徹底傻眼了。
他們原本聽著馮去疾與嬴政的對話,心中還抱著一絲期望,以為這位曾經位高權重的老丞相,是要代表他們這些備受打壓的世家勢力發(fā)聲。
馮去疾向始皇帝痛陳利害,指出皇帝趙凌打壓世家是錯誤之舉,是自毀長城。
他們期待著嬴政能被說服,然后回宮勸諫皇帝改弦更張。
可聽著聽著,味道就變了。
馮去疾非但沒有全盤否定皇帝的新政,反而說什么“眼下盡是好處”、“武帝雄才偉略不會出問題”?
這豈不是變相承認了皇帝打壓世家的政策,在當下是正確且有效的?
這完全背離了他們原本的期待!
更讓他們措手不及的是,就在他們以為馮去疾的諫即將無疾而終時,嬴政竟然輕飄飄地說此事“很簡單”?
這事關乎國運興衰、世家存亡,錯綜復雜到了極點,怎么可能“很簡單”?!
兩人只覺得腦子一片混亂,仿佛置身于一場完全看不懂的棋局之中。
就在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時,嬴政卻依舊保持著那副從容不迫,甚至帶著點戲謔的神情。
他并沒有直接拋出什么驚世駭俗的治國良方,而是用一種近乎兒戲般的口吻說道:
“此事最簡單的做法嘛……便是你我二人,此刻便動身,直接進宮去,將馮老方才所慮的這些問題,原原本本、直不諱地,當面詢問皇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