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bǔ)釉這種事,并不算罕見。用調(diào)好的釉汁涂抹在器物表面缺損處,入窯焙燒,出來便能補(bǔ)好,甚至開片紋路都能模仿出來。但是這種手藝,只適用于單色瓷,而且無法抹平釉面銜接的痕跡,總會留一道傷疤。像青花瓷的釉面,若是被刮開,絕不可能恢復(fù)如新。
尹鴻頗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說絕對可未必。這世間尚有一種焗瓷手藝,能夠做到打開釉囊衣,再天衣無縫地修補(bǔ)回去,那就是‘飛橋登仙’。”
“???”我一愣,“飛橋登仙”不是用金銀補(bǔ)瓷的手藝嗎?
既然說開了,尹鴻也就不再忌諱,給我作了解釋。原來這“飛橋登仙”,指的并非是具體的工藝,而是一種手法。讓焗匠靠腕力控制釉漿或金銀液走向,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精確覆蓋到指定位置,既能鑲金嵌銀,也能開釉補(bǔ)釉,補(bǔ)起來不留痕跡。
這道理,就像是給一面墻刷漆,你一刷子一刷子地涂,再如何均勻也能看出刷痕。但如果你直接把一桶漆潑上去,又能控制油漆恰好蓋住全部墻面,便能光滑如鏡了。
講完這個,尹鴻拿起瓷片,又說道:“‘飛橋登仙’只有一個缺憾,它必須要用到一種料引。而這種料引,與茶堿接觸,就會泛黃。所以這個手法唯獨(dú)不能用來補(bǔ)茶具。你看看?”
說完他把瓷片遞給我,用眼神示意。我記得他剛才把瓷片泡在茶水里,趕緊接過去看,果然在白口溝底微微泛起陳黃色。
一看到這個,我心頭劇震。這確鑿的黃痕,說明那五個罐子確實(shí)是被人用“飛橋登仙”的手法打開,然后又近乎完美地修補(bǔ)起來。之所以說近乎完美,是因為還有一道白口無法遮掩。所以他們還費(fèi)了心思在附近撒了銀粉,偽裝成酥骨鈣化的表皮。
“這絕活除了尹家和藥慎行之外,還有人會用嗎?”
“不可能,這是尹家不傳之秘?!?
我閉上眼睛,靠在長椅上思索了一陣。莫非……藥慎行最后一次離奇北上,就與這個瓷罐有關(guān)?他人沒回來,卻送回了本屬于許一城的海底針,這件事又是在玉佛頭案后不久。那么我爺爺和五罐之間,是不是也有關(guān)系?
最重要的是,老朝奉如此急切地派遣柳成絳,來紹興尋找“飛橋登仙”的傳人,說明他很看重五罐里隱藏的秘密。他知道,如今整個中國只有尹鴻懂得這手絕活,他是打開這個秘密唯一的一把鑰匙。
一點(diǎn)擊破,全局通明。一個一個碎片,被我逐漸拼了起來,在我面前的迷霧中點(diǎn)亮了一條明晰的小路,圖景越發(fā)清楚。藥不是說得對,只有自己挖掘出的線索,才真正值得信賴。老朝奉恐怕也沒想到,我會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一寸寸地敲碎他的城墻,攻入他的城堡。
接下來要做的事,很明白了。敵人急欲得到的,就是我必須極力阻撓的。只要我搶先一步控制了尹鴻,便能從極度劣勢中扳回一點(diǎn)。
現(xiàn)在,終于到了扭轉(zhuǎn)戰(zhàn)局的節(jié)點(diǎn),我要開始反攻了!
我從尹鴻手中拿回碎片,從教堂長椅上霍然起身,渾身戰(zhàn)意凜然。尹鴻半靠在椅子上,疲憊不堪:“我知道的,都已經(jīng)跟你說了,你可以走了吧?”
“莫許愿還在柳成絳的手里,我不能讓更多無辜的人受牽連。你得幫我把她救出來。”
“這跟我無關(guān)?!币檾嗳痪芙^。
我背著手,悠悠走到布道臺前,仰望十字架,轉(zhuǎn)頭對他道:“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就算我現(xiàn)在走了,難道他們就會放過你?從他們踏入你店鋪的那一刻,你就注定沒有安寧日子,除非他們得逞,或者把他們擊敗?!?
“他們……不知道我在這里……”尹鴻變了變臉色。
我笑道:“要不要賭一賭?一刻鐘內(nèi),如果他們找到這間教堂,就算我贏,你得跟著我走;若是無人上門,算是你贏,我自己去救人?!?
尹鴻思索了半天,覺得贏面比較大,遂答應(yīng)下來。我一扯他的袖子,躲入布道臺后。這里的木臺既高且寬,足夠我們兩個蹲下身子藏身其內(nèi),把厚絨布簾子一放,幾乎看不出來。
沒過多久,外面?zhèn)鱽黹T被推開的吱呀聲,隨即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重重踏在木地板上。腳步聲在整個教堂轉(zhuǎn)了一圈,正要跳上圣餐桌時,另外一個驚恐的聲音傳來:“你們這是在干什么?”
那個聲音應(yīng)該是這間教堂的神父。腳步聲立刻停住了,來人用兇惡的口氣問道:“剛才有人來過這里沒有?”我分辨出他的聲音,應(yīng)該是柳成絳的另外一個手下。神父氣憤地斥道:“這里是圣潔之地,你們快離開,不然我報警了。”
這時柳成絳的聲音響起,依然那么文質(zhì)彬彬:“請神父恕罪,我等只是來尋兩位朋友,有些急了。并非有意褻瀆?!恶R太福音》有云:你們饒恕人的過犯,你們的天父也必饒恕你們的過犯。還請見諒?!鄙窀嘎犓昧艘痪涫ソ?jīng),態(tài)度相對好了一些:“我并沒看到有人進(jìn)來,就算有,你們也需去外面解決,莫在教堂胡鬧?!?
柳成絳聲音略提高了幾分:“若神父您看到尹銀匠,不妨轉(zhuǎn)告一聲,我們在沈園閑云亭設(shè)宴款待,莫姑娘作陪,不要耽誤了時辰,辜負(fù)了這良辰美景?!?
他也不多留,立刻轉(zhuǎn)身離去。神父向十字架祈禱了幾句,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茶杯居然擺在長椅上。他有些莫名其妙,難道是自己老糊涂忘記放回準(zhǔn)備室了?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也沒什么異狀,搖搖頭,握著走了出去。
我們兩個從布道臺里鉆出來,我看了他一眼,意思很明確,你賭輸了。
尹鴻說不出的沮喪,問我是怎么知道他們會來的。我聳聳肩:“玩古董的人,眼力都非常尖。我一進(jìn)屋就發(fā)現(xiàn)了,你廳里掛著一個十字架,還有圣母像,無論是蘭稽齋老板還是柳成絳,都不會忽略這個細(xì)節(jié)。剛才柳成絳站在八字橋頂,不為別的,是在憑高眺望,尋找附近的教堂尖頂——他若連這點(diǎn)都做不到,怎么當(dāng)老朝奉的尖刀?”
尹鴻一聽,這才恍然大悟。我看看門口,忽然嘆了口氣:“而且我懷疑,他早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我們了。只是礙于有神父在,不便動手?!蔽抑噶酥高^道上的水漬,那是進(jìn)門時濕衣服滴下來的痕跡。
“他剛才那一番話,表面上是說給神父,其實(shí)是故意說給我們聽的。讓我們知道,莫許愿在他們手里,不去赴宴的話,恐怕她會有性命之虞。”
尹鴻一聽,不住地唉聲嘆氣。他不過是一個膽小的小市民,卻被我硬拖著要面對這么可怕的敵人,實(shí)在是百般不情愿。我一把抓住他的雙肩,聲色俱厲:“老尹,你們兩代人在紹興隱居堅守,我很欽佩,也不想打擾你的生活。但你懂得‘飛橋登仙’的絕活,這就是懷璧其罪,敵人可不會體諒你的苦衷。現(xiàn)在戰(zhàn)爭已經(jīng)開始了,你若不奮起反擊,就只能被他們吃下去連骨頭都不剩?!?
“可……可他們是誰呀?”
“五脈的敵人,我爺爺許一城和你爺爺藥慎行的敵人?!蔽抑荒苷f到這里,如果說是全國假古董幕后的總黑手老朝奉,恐怕尹銀匠早就嚇跑了。
一提到藥慎行,尹鴻總算恢復(fù)了一點(diǎn)勇氣。
“所以事到如今,你不能退縮,你得跟我聯(lián)手,才有活下去的可能?!蔽易е庾?。對于這種脾性的人,與其跟他商量,不如霸氣地替他做主。
“真的去沈園?。俊币櫮懬拥卣f。
“是的,讓我領(lǐng)教一下細(xì)柳營的厲害?!蔽夷抗庾谱?。
如果要逃脫細(xì)柳營的追捕,我有很多辦法。哪怕是考慮到莫許愿的安危,我也有把握全身而退。但是這樣太消極了,我希望能更積極一點(diǎn)。細(xì)柳營雖然危險,但卻是唯一能引導(dǎo)我通向老朝奉的線索。
一直以來,我都是被老朝奉的人追著跑,現(xiàn)在也該輪到他們吃點(diǎn)苦頭了。
紹興這個地方,最有名的除了魯迅故居之外,就要屬春波弄的沈園了。這里本是南宋時一位沈姓富商的私家園林,最有名的事跡,莫過于陸游和唐婉兒的愛情故事。當(dāng)初陸游和表妹唐婉兒結(jié)婚,夫妻兩人情投意合,卻因母親反對而被迫離婚。十年之后,陸游游歷沈園時又逢唐婉兒,兩人相顧無,陸游填了一首《釵頭鳳》以寄相思無奈,唐婉兒讀完憂郁而終,臨終前同樣填了一首《釵頭鳳》唱和,成為千古凄情的代表之作。陸游七十多歲重游沈園,又寫了《沈園二首》,仍對當(dāng)年念念不忘,成為畢生的一個心結(jié)。
如今沈園已經(jīng)過重新整修,改成了古跡公園對社會開放,市民游客皆可入內(nèi)游覽。柳成絳選在這里見面,未免太有恃無恐。我們兩個抵達(dá)園子的時候,已是日薄西山,游客們?nèi)齼蓛傻赝馊?,眼看就到了閉園時間。
“要不還是報警吧……”尹鴻仍在猶豫,他縮手縮腳,簡直跟邁進(jìn)地獄似的。
我搖頭道:“沒用的,柳成絳從頭到尾,沒說過任何威脅的話。莫姑娘至今恐怕還蒙在鼓里,不知自己身陷險境。叫警察過來,怎么跟他們說呢?細(xì)柳營狡猾之處在于,平時他們會巧妙地踩在合法線上,讓你捉不到破綻,一旦他們覺得有必要出手,會毫不猶豫?!?
我雖然只跟細(xì)柳營接觸了一次,但那股盜墓的土腥味讓我能了解這些人的行事風(fēng)格。
我和尹鴻進(jìn)了沈園,無心欣賞周圍精致園林,直奔北苑而去。那里有一個葫蘆池和一座太湖石的假山,是真正的宋代遺物。假山之上有一處仿古的閑云亭,柳成絳就在那里等著我們。
在假山下面,有數(shù)個面色不善的壯漢看守。一看到我們來了,立刻聚攏過來,其中有一個家伙,一米八幾的大個,肌肉在西裝下鼓鼓囊囊,他攔住我:“你下午弄傷的那個人,是我弟弟,他現(xiàn)在還在醫(yī)院。”
“然后?”我冷冷地反問道。
“你等著吧,小崽子,我叫龍王,早晚我弄死你?!彼柯秲垂?,卻到底沒有伸手過來打人。反倒是尹鴻被他一瞪,腿軟了一下,差點(diǎn)從臺階上摔下來。
我們走上假山,看到在閑云亭里,柳成絳正和莫許愿說說笑笑,在他們面前的石桌上,擺著一把宜興紫砂壺和四個精致的粉彩茶碗,還有幾碟瓜子花生。
我?guī)еσ?,從容踏入亭中。尹鴻本來不太情愿,可被我一拽袖子,只好也邁步進(jìn)去。莫許愿轉(zhuǎn)頭看到是我們,興奮地叫道:“尹銀匠?許愿?”
她這一聲喊出來,我腦子一嗡,登時渾身冰涼。我忘了曾跟莫許愿提過真名,當(dāng)時只覺得是個略帶浪漫的小巧合,現(xiàn)在想想,純屬作死啊。
柳成絳沒見過我,但一定知道“許愿”的大名。被她這么直接當(dāng)場喊出來,我的一切后續(xù)計劃都將泡湯,這還沒出師呢就身先死了。
果然,柳成絳的動作一滯,眼神里疑竇大起。我心思電轉(zhuǎn),哈哈一笑,對莫許愿大聲道:“尹銀匠,莫許愿,尹銀匠,莫許愿,你這名字無論接在誰后頭,都有點(diǎn)意思啊——對了,你怎么跑這里來啦?”
莫許愿有些羞澀地看了眼柳成絳:“這不碰見了柳先生嘛。他也是來游玩的,說跟尹銀匠很熟,還約在沈園吃晚飯。我是過來蹭飯的?!?
柳成絳眼神里的疑慮這才消退了幾分。我暗叫僥幸,幸虧這姑娘名字和我一樣,總算蒙混過關(guān)。尹鴻沒我這么好的演技,哭喪著臉勉強(qiáng)一笑,不再吭聲,額頭上卻全是汗水。
我們坐在石桌對面。柳成絳殷勤地把茶杯斟滿,手勢優(yōu)雅,姿態(tài)從容,頗有幾分舊社會大族公子的氣度。莫許愿在一旁看了,又是雙眼閃亮。
待得這一通弄完,柳成絳才慢條斯理道:“尹老師那一手絕活,晚輩非常欣賞。老一輩手工藝者的傳承,不能就這么斷了,要不您開個價?”
他辭懇切,表情真誠,就好像下午撕破臉皮的惡斗沒發(fā)生過似的。尹鴻膽怯地看了我一眼,我清清喉嚨:“尹老師的事,已全權(quán)授權(quán)給我處理了?!?
“哦?”柳成絳白眉一揚(yáng),“那閣下是什么意見?”
我瞥了一眼莫許愿:“大人談話,小孩子就別摻和了吧?我們既然已經(jīng)到這兒,她還是趕緊回家得了,家里可是還有門禁呢?!?
我這么說,一來是為了救她盡快脫險,二是生怕這姑娘在席上再喊出我名字來,可就全完了。*,得早點(diǎn)排除。柳成絳還沒表態(tài),莫許愿卻不樂意了,氣呼呼說:“你這人怎么這樣?我是柳先生請來的,又不是你許愿的客人!干嗎攆我走啊,我偏要在這待!”
我暗叫不好,趕緊接了一句:“是,我是許了愿,要請你吃一頓。今天太晚了,改日再吃不急嘛。”
我心里苦笑,這姑娘不知道我是在救她。她再這么說下去,光是圓場就會活活把我累死。眼看著莫許愿娥眉直豎,這時尹銀匠出乎意料地站起身來,用紹興話惡狠狠地罵了兩句。
這話我聽不懂,但估計挺難聽的。只見莫許愿氣得雙腮粉紅,雙眸噙淚,小嘴唇微微顫抖,真是給氣著了。她望向柳成絳,指望這位善解人意的大哥哥能說句話。
可柳成絳卻穩(wěn)穩(wěn)坐在那,拈起茶碗啜了口香茗,沒發(fā)表評論。對他來說,只要我和尹銀匠在手里,莫許愿便沒什么用處了。
莫許愿一看剛才還說笑的柳公子,居然對她的遭遇置若罔聞,不由得淚水滾滾。她咬住嘴唇,把那蓮竹頭飾從頭上揪下來,丟向尹銀匠,然后一跺腳,轉(zhuǎn)身噔噔噔跑下假山去,遠(yuǎn)遠(yuǎn)傳來嗚咽聲。
莫許愿一走,我的心里稍微輕松了一點(diǎn)。柳成絳拿起紫砂壺,給我們倆一人重新斟了一杯。
壺嘴一共點(diǎn)了三回。這叫玉鳳三點(diǎn)頭,是福建一帶招待貴賓才有的手法,但他倒茶時食指壓在拇指上,意思就完全變了,成了另外一個名目,叫作退避三舍。這是表示自己已退讓到了極限,再不會作任何讓步。用倒茶的方式表達(dá),比直接說出口更委婉一些,不至于場面太僵。
柳成絳這么干,是向我們表明了態(tài)度,這次他志在必得。
面對他那張笑意盈盈的俊俏面孔,我涌出一種說不出的厭惡。柳成絳抬眉問道:“對了,下午雖然有一面之緣,可還沒請教閣下姓名?!?
“汪懷虛?!蔽矣昧嗽谛l(wèi)輝的化名。在柳成絳面前,我可不敢公開自己身份。
“哦,汪先生。我聽蘭稽齋的人說,您去找尹銀匠,是為了學(xué)習(xí)一下焗瓷技法?”
我沒有順著他的話頭說,談判最重要的是不能被人牽著鼻子走。我直截了當(dāng)?shù)溃骸耙櫹壬F(xiàn)在全權(quán)委托我來處理這件事,我希望能和你們達(dá)成一個公平的合作?!?
“合作?”
柳成絳笑了起來,似乎在聽一個很有趣的笑話:“這事可有點(diǎn)麻煩呢,您似乎沒有立場談合作吧?”他有意無意瞟了一眼假山下面,影影綽綽七八個手下,想動手隨時可以沖上來。
我懶得繞圈子,輕輕吐出六個字:“青花人物五罐?!?
每一個字都重重地敲擊在柳成絳的臉上,讓他那兩條妖里妖氣的白眉猛然一抖。
他知道我為焗瓷而來,也知道找尹銀匠可能跟“飛橋登仙”有關(guān),可沒想到我居然連五罐都知道——這可是他們最重要也最隱秘的一個目的。
我略帶緊張地盯著他的表情,把杯中的茶水一飲而盡,手心和瓷面之間開始有汗水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