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如此,我們的計劃可就成了鏡花水月。
藥不是歪著頭想了一下:“不對……我不懂古玩,但只從成本和利潤分析來看,他辛辛苦苦做了一百多件潞王爐,賣給我們才能利益最大化,否則就全砸手里了。即使老徐發(fā)現(xiàn)你有疑點,也不會這么容易就放棄,這不符合商家習慣?!?
“你的意思……”
“他仍舊在試探?!彼幉皇秦Q起一根指頭。
老徐的警惕心果然不小,沒有輕易把我?guī)ゴ謇?,反而故意流出一些金爐,讓不知情的第三方送到我這來鑒定。一是看我是否有能力看破造假之術(shù);二是看我是否有誠意收這東西;第三,也是想探探我的底——假如我和藥不是就此匆匆離去,說明我們真正感興趣的點根本不在爐上,而在人,不是警方釣魚就是同行尋仇。
沒想到,這家伙試探的手段真如羚羊掛角,了無痕跡。古董江湖里的門道真是太多了,一句話,一個眼神,甚至什么都不做,里面都隱藏著重重深意。我自謂混得有點經(jīng)驗,可若沒有藥不是提醒,幾乎就栽在衛(wèi)輝了。
藥不是道:“你也不用急,應(yīng)對試探的辦法很簡單,按兵不動,鎮(zhèn)之以靜?!?
我搓搓手掌,恨恨道:“來而不往非禮也,他想試探咱們,不回敬一下,只怕他會更加囂張?!?
“注意分寸?!彼幉皇侵皇嵌诹艘痪?,沒往深里頭問,徑直回到會議室去繼續(xù)開會了。
接下來,我們依然待在衛(wèi)輝。再有獻寶人找過來,我會特意點出金爐的破綻所在,勸他們回去,還會裝作不經(jīng)意地加上一句嘲諷:“這玩意兒做得太假,只能蒙騙你們這些外行人?!?
這些人既然是從老徐那兒買的,肯定是信任他們造假的能力?,F(xiàn)在被我甩出這么一句挑事兒的話,這些人回去以后,肯定會找老徐鬧,鬧成鬧不成我不關(guān)心,總之會讓老徐頭疼一回,順便也把我的訊息傳達到了:你的潞王爐有破綻,趕緊改,否則這筆生意沒法做。
就這樣,我和老徐隔著這些個無辜的獻寶人,各自隔空出了一招。一想到老徐被那些貪小便宜的老鄉(xiāng)圍攻,我心里就覺得舒服。
沒過多久,老徐果然再度上門了,說前兩天生病了,沒顧上過來。我說不妨不妨,現(xiàn)在看也來得及。我們兩人對視一眼,誰也沒提試探的事,彼此心照不宣。這次他沒騎自行車,而是開了個拖拉機,顯示出了十足誠意。我也不矯情,縱身跳上拖拉機后廂,坐進一堆蘿卜和農(nóng)具之間。老徐突突突地駛離賓館,朝市外開去。
衛(wèi)輝市不大,我們不一會兒工夫就出了城區(qū),朝著西邊鳳凰山而去。大約開了四十多分鐘,我們抵達了鳳凰村下的一個小村子,叫作丫鬟墳村。
據(jù)老徐說,這個怪名字是來源于潞王陵。潞王陵頭枕鳳凰山,腳踩老龍?zhí)叮莻€風水寶地,里面除了安葬潞王夫妻之外,在附近還有個趙次妃的墓,俗稱娘娘墳,娘娘墳周圍有一圈小墳包,傳說里面埋的是陪葬丫鬟,附近村子因此而得名。
進了村子之后,老徐給我?guī)У搅舜鍠|頭的一個軒敞大院。院里三間平頂大房,房頂堆垛著各種木料建材,院里左邊是菜地,右邊是雞窩,中間一條水泥過道伸向正屋前,非常普通的一個農(nóng)家院。
老徐打開右側(cè)一間房的門,說都在里頭,你自己去看吧。
我邁步進去,屋里擱著那輛破自行車,地上擺放著一百多個潞王爐,橫擺豎放,漫不經(jīng)心。我俯身撿起來一件,看看底款,果然已經(jīng)改過來了,而且全無破綻。工藝還是工作效率,都非常驚人。我心中愈發(fā)確定,這個制假團伙,和老朝奉絕對脫不開干系。
我翻檢了一通,起身問:“什么價?”
能開始問價,說明我是真有誠意想買,可以開始商談交易細節(jié)了。到了這個階段,大家不必再演,可以敞開說話了。
老徐眼皮一翻,斂起無知狡黠的老農(nóng)形象,換了一副江湖人的口吻:“半方一個,吹葉子。”
一方為一萬,這一百多個,就是五十多萬,那可是一筆巨款。吹葉子是說現(xiàn)金交易,不接受物品置換或轉(zhuǎn)賬。
我似笑非笑:“最近幾天去獻寶的,人家可都是幾百塊一個往外賣呢。”其實我不是在砸價——又不是我出錢——而是在委婉地問我能得多少。
“鑒定費三成。”老徐不動聲色。
一件潞王爐我能抽三成,算下來十幾萬塊,對一個鑒定師來說,干這一票夠幾年營生了。我飛快地心算了一下,這爐子的成本,撐死也就三百塊,再把給我的分成去掉,老徐賺到的利潤仍舊高得驚人。難怪人家說,販假古董比賣真家伙還掙錢。
這樣最好,巨利當頭,不怕老徐不上鉤。
我站起身來,拍拍身上,開口道:“我想看看那個坑?!崩闲煲汇叮S即明白過來,我是要看看那造假工坊的所在。
“雞蛋都在這兒,想吃就炒一個,何必去找母雞呢?!?
“不是我想看你們的隱私,而是這成色還有點問題。”我隨手拿起一個潞王爐,指著那爐邊的光澤說,“你們這是按宣德爐仿的對吧?宣德爐用的是頂級暹羅紅銅,但藩王可弄不到這些料。你們從根兒上就搞錯了。我看這香爐的色澤,應(yīng)該是用牌號h90銅合金鑄的吧?使勁使過了?!?
還沒等老徐答話,我又拿起另外一尊:“你再看這個,足底的磨蝕處太刻意,邊緣直露,沒有過渡。這應(yīng)該是機器磨的。正經(jīng)應(yīng)該先用銼手工磨一下,再上拋光劑處理,再磨一次,反復(fù)三四次,才能有自然磨損的效果。”
這兩個問題極為專業(yè),又是技術(shù)細節(jié)。我一經(jīng)拋出,老徐頓時愣住了,隨即把臉一沉:“可你不是都開價了么?”
“李約瑟先生把東西拿回美國,也是要接受權(quán)威機構(gòu)檢驗的。若是爐子本身問題太多,我也會惹麻煩。”我平靜地回答,隨即又補充道,“我不是要反悔,而是要提出更合理的修改建議,彌補破綻。要做到這一點,必須得先搞清楚工藝流程。”
“做都做出來了,怎么改?總不能讓我們重做吧!”老徐開始變得心浮氣躁。
“不必回爐重鑄,我有一個可以快速解決的方案。但我要親眼看了你們的工坊,才知道以你們的技術(shù)和設(shè)備,能改到什么地步?!蔽医K于拋出了關(guān)鍵的一擊。
這老徐在組織里相當于一個銷售,江湖門道懂不少,但技術(shù)肯定不行。我提出的那兩個專業(yè)問題,他一個也答不上來。這無形中樹立起了我的技術(shù)權(quán)威形象,讓他連爭辯都不敢。
可是,這筆生意太大了,他沒有別的選擇。可以說,他報出價的那一刻,就被我們死死鉤住,再也無法掙脫了。
老徐不甘心地問道:“那地方太遠,主要是怕你勞累。那兩處破綻的彌補辦法,電話里能給別人說清楚嗎?”
我冷笑道:“門口那張年畫,你能光用嘴講給別人,畫出一模一樣的嗎?”
老徐站在原地琢磨了半天,拋下一句“你等等”,轉(zhuǎn)身離去。他應(yīng)該是去聯(lián)系工坊的人,驗證我是不是故意在詐唬他。
我也不著急,在屋里安靜地等著。其實我對這些技術(shù)只是略知一二,可架不住我會裝。這兩個問題,是從那份美國調(diào)查報告里摘出來的技術(shù)說明。美國人這點不服不行,他們在調(diào)查報告后面,附了厚厚的技術(shù)鑒定,從熱釋光到金相鑒定一應(yīng)俱全,所以內(nèi)行人一聽,就會知道這兩個問題提得有水平。老徐去打電話問,只會讓他拒絕的余地更小。
過不多久,老徐探進頭來,一臉死了爹似的樣子,嘬著牙花子說:“你隨我來。”
嘿嘿,事兒就這樣成了。
接下來的流程,我太清楚了,又不是第一次深入河南的造假工坊。老徐把我眼睛蒙上,扶上一輛農(nóng)用小卡車,卡車在顛簸的路面開了足足兩個多小時——我估計一半時間都在繞圈上了。
好不容易卡車停下來,我人都快顛散架子了。老徐取下眼罩,我看到眼前的山坳里有一個小工廠,恰好坐落于兩道山梁交匯之處,一截磚砌的煙囪豎在當中,黑煙裊裊。
從煙囪高度來判斷,這個工廠規(guī)模不算大。我掃了一眼,發(fā)現(xiàn)附近還有一排低矮的拱形窯口,看來這里除了做青銅器,還有瓷器活兒。
我們許家專長青銅器,他們藥家專長是瓷器,看來這地方跟我們還真有緣分。
老徐把我?guī)У焦S門口,咣咣咣砸了幾下門,從里面出來一個穿工服的小年輕。兩人耳語幾句,把我?guī)Я诉M去。工廠里面雜亂無章,物料和成品還有生活用品胡亂擺放著,十來個工人各自忙碌著。他們看到外人進來,都非常驚訝。
我站在廠區(qū)中間,泰然自若地背著手。一個技術(shù)員模樣的人迎過來,語氣很惡劣:“你說你有辦法在不回爐的前提下,調(diào)整銅質(zhì)?”
我高深莫測地笑了笑:“不是我說,是數(shù)據(jù)和科學理論說的?!?
“磨痕就算了。銅料的問題,不回爐就能解決?我倒不信了?!彼湫Α?
“理論上可行,也得看你們的設(shè)備能不能實現(xiàn)?!?
那人被堵了一下,態(tài)度更惡劣了,揮手帶我往鑄爐車間走,看來要手藝里見個真章。
這是件挺諷刺的事。造假團伙對技術(shù)的態(tài)度,遠遠要比正派研究機構(gòu)更敏感和重視。他們會及時吸取最新的科技進展,應(yīng)用到實踐中來。等到市面上充斥應(yīng)用了這種技術(shù)的贗品,鑒定機構(gòu)才會姍姍來遲,設(shè)法尋求破解之道。所以造假團伙里的技術(shù)骨干,很多都是這個行業(yè)里的頂尖精英,自尊心很強。
我對技術(shù)只懂皮毛,真要坐而論道,只怕幾句話就會露餡兒。好在我和藥不是對此已有所準備,心中不算太緊張。我昂首挺胸,跟著他走進車間,老徐也跟了進去。
車間里擺著幾個小型中頻爐、石墨坩堝和配套設(shè)備,地上全是管線爐屑。那爐子呼呼地還在運轉(zhuǎn),不知又在做什么器件。我暗自估算了一下,以這個規(guī)模,想做后母戊方鼎問題不大。
那技術(shù)員唰唰從桌子上翻開一本厚厚的技術(shù)手冊,然后又把十來張實驗記錄單也甩過來,說:“你不是想考察工藝嗎?都在這了!”
我不急不忙地坐下來,慢慢翻看,一邊看,一邊不時“嘖”一聲,臉上掛著淡淡的不屑。
這個姿態(tài),我練習了很久,它既可以保證你暫時不露怯,也能維持住高人氣勢。說實話,我這方面不夠純熟,最適合這個角色的,應(yīng)該是藥不然。一想到他坐在桌子后頭趾高氣揚的嘴臉,我就想樂,可隨即又化為一聲深深的嘆息。
看了二十多分鐘,技術(shù)員沉不住氣了:“汪先生,有何見教?”
我用指頭敲了敲記錄單:“你們……沒用心啊。”
這話其實什么信息量也沒有,但聽在他們耳里,意味卻不一樣。技術(shù)員怒道:“我怎么沒用心了?你說清楚,是哪兒的問題?配砂、合型、溫控還是澆鑄?”
“這潞王爐,乃是熟銅摻入金銀而成,合金成分不同,顯示出的光澤會有微妙不同。你們搞清楚用料配伍比例沒有?”
“廢話,我手里又沒有標準器,上哪知道配伍去?”技術(shù)員一拍桌子,“你別岔開話題,我就問你,不回爐怎么調(diào)銅質(zhì)?”
“我來是為了做生意,可不是來吵架的?!蔽野褕蟾嬉缓希曇舴泡p,“你們這樣,老朝奉知道可不會高興?!边@名字一出來,整個車間都安靜下來,只剩下機器嗡嗡的聲音。技術(shù)員和老徐對視一眼,目中兇光一閃而過。
“汪先生息怒,息怒,小趙這也是為了大家好嘛。有什么問題,咱們可以細談?!崩闲煲贿呎f著,一邊離開座位,不露痕跡地朝我這邊靠過來。
“不是我不想談,是這位技術(shù)同志心存怨。都是為老朝奉他老人家辦事,何必如此?!?
老徐腳步停住了,神情略顯猶豫。
果然,這些人跟老朝奉一定有關(guān)系,但又不是特別密切。
根據(jù)藥不是的猜測,老朝奉的組織,應(yīng)該是一個蜘蛛網(wǎng)狀的結(jié)構(gòu)。老朝奉安坐中間,周圍延伸出去一圈直屬人員,這些直屬人員再延伸出去,各自控制一批外圍和產(chǎn)業(yè)鏈,各行其是。這樣的好處是,即使一條鏈被警方截斷,其他分支也不會受影響。但這些鏈條之間不互相統(tǒng)屬,經(jīng)常會有發(fā)生交集而不自知的情況:a線的托兒把肥魚釣起來,走貨的卻是b線的手,c線盤了半天道兒,卻不小心黑吃d線的同行。
老徐的反應(yīng),印證了藥不是的推測。
“你是哪座山頭的?”老徐問。
我矜持地笑了笑,反問道:“先說說,你們是哪座山頭?”
老徐道:“我們是鬼谷子門下……”還沒說完,趙姓技術(shù)員忽然喝道:“他在套咱們的話!”老徐猛然醒悟過來,勃然大怒,直直向我撲了過來。
我閃身避過,從懷里掏出一個防身用的高壓電槍,毫不客氣地捅到老徐胸口。電光一閃,老徐渾身抽搐著癱倒在地。那趙姓技術(shù)員也是作風兇悍,抄起桌子上的鑄鐵扳手,狠狠砸了過來。我腦袋急忙偏開,還是被掃中眉角,一陣生疼。
就在這時,工廠外面突然警笛大作,喧嘩四起。我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示蹤器,對趙姓技術(shù)員笑道:“你做技術(shù)的,應(yīng)該知道這是什么玩意兒吧?”
趙姓技術(shù)員一看,知道這從一開始就是圈套,恨得咬牙切齒。我好整以暇地說道:“警察已經(jīng)把這兒包圍了,我建議你快點投降比較好?!?
“我們有政府頒發(fā)的許可證,生產(chǎn)的都是仿古工藝品,你們憑什么抓人?”
“誰說是抓你們造假了?”我指了指自己胸口,“你們綁架了李約瑟先生的朋友,企圖勒索巨款,破壞當?shù)赝顿Y環(huán)境?!?
趙姓技術(shù)員的臉“唰”的一下就綠了。
我們的計劃里,從沒打算演一出熱血青年勇做臥底協(xié)同警方的戲。這種上規(guī)模的制假工廠,一般都會有一層合法外衣,且有當?shù)毓賳T做保護傘——比如老徐就是康主任的下家——想舉報他們生產(chǎn)假古玩,實在太難了。
藥不是化名李約瑟在衛(wèi)輝談投資,不光是為了給我打掩護,也是為了撬動這層保護傘。在當?shù)卣壑校萍儇溂倏梢员犚恢谎坶]一只眼,但你要是影響到當?shù)赝顿Y引商的政績,就絕不會手軟了。
我這邊順著潞王爐進了工廠,套問內(nèi)情;那邊藥不是已經(jīng)通報政府,說我的好友被綁票,勒索巨款,連勒索信都偽造好了。只要上級下令徹查,一查我真的在工廠里頭,這罪名敲釘轉(zhuǎn)腳,誰也保不住老徐。
藥不是的這個計劃,當真是夠毒辣的。
趙姓技術(shù)員不傻,一聽我說,立刻就明白其中利害。他忽然抓起一把鐵鍬,朝著我就砍來。他困獸猶斗,我也不欲與他斗,轉(zhuǎn)身就跑。趙姓技術(shù)員跟發(fā)了狂似的,死死追著我,全不顧外面正在逐間搜查的警察。
這個車間里的其他工人,警笛一響就全嚇得跑光了。我有心也往外去,但趙姓技術(shù)員跟得太緊了,我根本無法擺脫,只好繞著中頻爐子跑。
你追我閃僵持了兩三分鐘,忽然我右腳的腳底板生疼。低頭一看,原來是一片邊角料的角鐵立在地上,扎破了皮鞋底,刺入肉中。這工廠的安全措施和衛(wèi)生工作實在是太差了……
趙姓技術(shù)員趁機欺身靠近,把鐵鍬掄起一個很大幅度,橫削過來。我急中生智,往地上一趴,就聽“撲哧”一聲,鐵鍬擦著我的頭皮飛過,把一根水管給削斷了。
大量清水從破裂的水管里噴涌而出,我在那一瞬間,突然涌現(xiàn)出極其危險的預(yù)感。雖然不知道危機從何處來,但我第一時間作出了反應(yīng),就是跑向最近的窗邊。那里有一塊斜靠墻邊的鋼板,我躬下身子鉆進兩者之間的空隙。
在下一個瞬間,我聽到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中間還混雜著一聲慘號。整個車間里震動不已,蒸汽彌漫,遮蔽我的這塊鋼板也晃晃悠悠,差點倒地。
我小心地探出頭,看到外面的景象實在驚人。
原來那根水管被砍斷之后,把水一股腦全噴向了鑄造爐。這個工廠的鑄造爐密閉性很差,那些水滲入爐中,與高達近千度的銅液接觸,發(fā)生了劇烈爆炸,銅液從冒口和水口狂噴而出。
那趙姓技術(shù)員和老徐都沒能及時離開,很不幸地被高溫銅液濺到了身上。趙姓技術(shù)員渾身都是黑色的燙斑,當場喪命;老徐不知是運氣好還是不好,因為躺倒在地上,噴濺的部位不多,可全都在臉上了……
我縮在鋼板后頭,雙腿有點發(fā)軟。剛才可真是千鈞一發(fā),若不是我反應(yīng)及時,只怕現(xiàn)在也送掉了半條命。我們的計劃做得很周全,可沒算到這種情況。
警察們很快打開車間大門,看到里面這一片狼藉,先喊了幾聲,聽到了我的回話,才沖進來。他們把我從鋼板后扶起來,拿起對講機說人質(zhì)安全。然后倆小伙子一左一右,把我架了出去,其他人拖著趙姓技術(shù)員和老徐也迅速撤離現(xiàn)場。接下來,就得交給專業(yè)排險的隊伍了。
我出來之后,看到工廠內(nèi)外已經(jīng)布滿了警察和警車,還有防暴隊員,個個如臨大敵,看來市委對此事高度重視,這么短時間就有了反應(yīng)。
藥不是也在隊伍里,看到我出來,立刻迎了上去。他還沒說話,旁邊康主任先緊緊握住我的雙手,惶恐不安地說:“汪教授,汪教授,讓你受驚了!”他又壓低了聲音,聲淚俱下,“沒想到老徐居然這么不是東西,貪心到了這地步,我對不起你哇。”
我看康主任雙鬢都差點急白了,可見著實嚇得不輕。老徐是他介紹給我搞古董交易的,真要追究起來,他脫不了干系。我大難不死,心有余悸,也懶得說什么。其他幾位市里的領(lǐng)導(dǎo)也紛紛過來,親切慰問,表示一定徹查云云。
我被送到一輛救護車里,做了全身檢查,這才有機會跟藥不是單獨說上話。他端詳了我一番,也不略作寬慰,直截了當?shù)貑柕溃骸疤铰牭绞裁礇]有?”
“只探聽到三個字,鬼谷子?!蔽覔u搖頭,心里頗為沮喪。趙姓技術(shù)員已死,老徐能不能活還不知道,工廠里的其他工人肯定接觸不到高層次的東西。這一場意外爆炸,倒替老朝奉滅了口。
我們費這么大力氣設(shè)局,卻在最后時刻被意外搞砸了。不過話說回來,若是沒爆炸,我現(xiàn)在還有沒有命,就不知道了。
“鬼谷子……”藥不然低聲咀嚼這三個字,陷入沉思。
“這是中國古代一位傳說人……”我解釋道。
“廢話,這個我還是知道的?!彼幉皇堑闪宋乙谎邸?
這大概是一種代號之類的吧,可惜現(xiàn)在不太可能問出來了??少M了這么大力氣,只挖出了這三個字,我們兩個總覺得心有未甘。
這時外頭忽然傳來一陣喧嘩,似乎有個人在號啕大喊。我和藥不是往外一看,看到一個中年男子正要往工廠里沖,一邊沖一邊哇哇地哭。他動作很狂暴,三四個警察拽都差點拽不住,時不時還會仰天長嘯,露出一排醒目的大白牙。
我覺得這人有點眼熟,再一看,一下子想起來了。這是第一次老徐離開賓館時,我隔著窗戶看到站在街邊上的那個奇怪男子。
康主任這時賠著笑臉湊到救護車后頭,我問他,那男人是誰,哭得這么傷心,難道是老徐的親戚?
如果是老徐的親戚,那這根線還有機會續(xù)上。
康主任瞇起眼睛看了一眼,神色略顯尷尬:“不是親戚,是仇人?!?
“仇人?”
“哎,這個人叫劉振武,原本是當?shù)匾粋€中學的校長。去年他受老徐蠱惑,挪用學校公款淘了一件新出土的瓷器,拿到北京一鑒定,嘿,發(fā)現(xiàn)是假的。劉振武回到衛(wèi)輝,虧空補不回來,結(jié)果教育局把他開除公職。老婆一氣之下帶著孩子回娘家,沒承想路上遭遇車禍,全沒了。劉振武一下子就瘋了,從那以后,他專盯著老徐,一看見就絮絮叨叨,說老徐把真瓶子給他掉包了,要他還……”
我冷冷地看著康主任辭閃爍的模樣,想來他在其中也扮演了什么不光彩的角色。
這又是一個假古董害人的血淋淋案例。這樣的事情,我見到的實在太多了,輕則妻離子散,重則家破人亡??粗l(fā)狂的劉振武,我對那兩個人的愧疚之心減輕了不少,對老朝奉的厭憎又多了一層。
劉振武在那邊繼續(xù)狂喊著:“我要拿回我的瓶子,我的瓶子!我的人物瓶!”看來他是真瘋了,還幻想著沖進工廠把老徐藏著的那件“真品”拿到手呢。
聽著劉振武的叫喊,藥不是的眉頭突然聳動了一下。他對康主任道:“老徐賣給劉振武的,是件什么瓷器?”康主任摸摸腦袋,雙臂伸圓:“這么大一罐子,元青花還是明青花吧?具體什么樣我記不清了,上頭畫著啥啥下山的?!?
“東西在哪?”
“你是說劉振武手里那件?早被他自己給砸碎了,就在市政府門口砸的?!?
藥不是一下子抓住話里的細節(jié):“劉振武那件?這么說,老徐還有很多件嘍?”
康主任變得很尷尬,搓著手,滿臉通紅地說:“呃,還有幾件吧,他不是那個……干這個的嘛?!?
我心里有點奇怪,藥不是為何死抓住這件事不放?藥不是顧不得跟我解釋,又追問道:“那老徐手里那幾件在哪?”
康主任沒吭聲,但他的視線很自然地朝著工廠旁邊飄去。剛才我進來的時候就注意到了,這個作坊除了爐子,還有一排燒窯,自然也可以生產(chǎn)瓷器。
藥不是帶著我,朝廠區(qū)走去。警察要攔阻,藥不是說我們不去廠房,只想去看看旁邊那一排燒窯。窯口距離爆炸現(xiàn)場有三百多米,他身份又特殊,警察沒攔著,一抬手讓我們過去了,最多叮囑了一句:“這些都可能是犯罪證據(jù),不要隨便拿碰?!?
我們倆走過去,仔細端詳。從煙囪高度和窯口體積判斷,這個燒窯規(guī)模不大,窯間隨處可見一地的胎灰和釉漿點滴,管理相當混亂。壇壇罐罐擺得到處都有,不過產(chǎn)品形制比較單一,多是闊口瓶、高足碗和掛盤,紋飾與釉工拙劣不堪。
看來這個瓷窯是量產(chǎn)型的,以量取勝,雖然在方家眼中不值一提,但糊弄劉振武這種棒槌已經(jīng)足夠了。
我不明白,這種地方能有什么東西,怎么會引起藥不是的注意?
藥不是圍著燒窯群轉(zhuǎn)了一圈,神色頗為不善。我問他看到了什么。藥不是一指后頭,說你自己去看吧。我過去一瞧,后頭是個庫房——說是庫房,其實是一個破舊磚院,我猜從前是個牲口棚。棚里擺放著一排青花瓷罐,大約十幾件,樣式完全一樣,都是大約半米高,直口短頸,溜肩圓腹,還有一個厚厚的唇口。
雖然這些都是贗品,但做工相當精致,跟外頭窯邊上那些破爛貨不可同日而語。其中最醒目的,是這些瓷罐上繪制的圖案。
和大部分以裝飾性花紋為主的瓷器紋飾不同,這件瓷器上畫的,卻是一幅故事畫。
一個仙風道骨的老者端坐車中,前方拉車的是一虎一豹。車前有兩名士兵,手持長矛,神色嚴厲,后面是一位氣宇軒昂的騎馬將軍,手舉一面戰(zhàn)旗,上書“鬼谷”二字。另外有一文官裝扮的人緊隨其后。上面裝飾著水波紋和纏枝牡丹,下面是八大碼的變形蓮瓣紋。
“鬼谷子下山圖?”
我辨認出了這畫上的歷史典故,然后“哎呀”一聲,反應(yīng)過來了。
老朝奉的體系分成幾個山頭,老徐所屬的山頭,叫作“鬼谷子”。這也是我唯一從他嘴里套出來的線索。而在這里,居然還存放著鬼谷子下山圖的青花大罐——這兩者之間,難道會有什么聯(lián)系?
更重要的是,藥不是一個外行人,怎么會覺察到這個?難道真的只是憑劉振武那一個瘋子的幾句瘋話?
我忽然覺得,整個事情,似乎比我想象得更復(fù)雜。
我再次看向瓷罐,畫上這位神仙一樣的鬼谷子,釉絲勾勒出的雙眼透著幾絲詭異,似乎正要把我們拖入一個無法想象的詭異漩渦。(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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