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智想到柳玉荷在書肆中抄書的癡狂,道:“從他嘴里我才知道,原來咱們家的書,竟有一多半兒都不曾流通于民間,多被世家收藏于家中,他們想看都沒有門路?!?
他和柳玉荷好上以后,借了不少書給柳玉荷,他都仔仔細細地抄了下來,且對他感恩戴德。林智看重柳玉荷,也是因為柳玉荷知道上進,而且非常愛惜字紙,林智去過他家里,聽他母親說,怕浪費紙墨,每次抄書,柳玉荷都非常用心,從不曾錯過一個字。
林智原不肯信,后來親自看柳玉荷抄書,一萬余字果然一字不錯,方信了。
柳玉荷這份毅力非常人所及,林智非常之佩服,故此他們倆雖然一個出身清貴,一個家世落魄,但因前者不倨傲,后者不自卑,倒成了極好的朋友。
黛玉聽完來龍去脈,不禁沉吟起來。
林智說得口干舌燥,正好見丫鬟端茶上來,忙忙接在手里一氣喝完,又道了謝,回頭見黛玉若有所思,問道:“姐姐在想什么?”
黛玉抬眼笑道:“你說,橫豎我左右無事,清閑得很,若是我把咱們家那些外面少見的孤本抄寫一份,放在書肆里供民間讀書人抄閱,你看如何?聽你的話,我頗覺慚愧,咱們不過倚仗祖蔭,才有比旁人更多的資本,一味珍藏密斂,反倒落了下乘?!?
孤本的珍貴在于天下僅此一部,不然,怎么說是孤本?可若用不到實處,留在林家又有什么好處?只有林家數(shù)人通讀,未免太也小氣。倘或和賈家一樣,后世子孫無能,豈不是失傳了?自古以來,朝代更替,烽火亂世,多少文化斷了傳承,追根究底,都是因為擁有者敝帚自珍,便是那些匠人暗自私藏一手,因此一代不如一代。
黛玉本就是喜散不喜聚的人,皆因她想得到結局的不好,今日見到榮國府典當出去的東西,黛玉感慨萬千,不自禁地想到了自己家。現(xiàn)今自己家不曾有不肖子孫,百年之后呢?誰能說,林家就能長長久久地屹立于天地之間?朝代帝皇尚且不能,何況林家。
這些孤本流傳出去,為人所用,即便林家湮滅,傳承亦在,也算是一件功德了。
林智聽了,又驚又喜,失聲道:“姐姐竟舍得?”
黛玉伸手在他身上拍了一下,嗔道:“難道我就是那最小氣的人?有什么舍不得?況也不是將孤本拿出去,只是抄寫一份罷了!”
林智連忙作揖,笑道:“是我的不是,我的姐姐自然是最大方體貼的,不然哪有這份胸懷,只因弟弟我抱怨了一句,姐姐就想到了這么許多。只是,姐姐自來愛惜筆墨,如何能傳到外面去?偏生我和哥哥又沒有抄書的時間,豈不是累著姐姐了?”
黛玉橫了他一眼,道:“爹爹都不管我,你管我作甚?爹爹常說,若無外人傳閱,漱玉詞如何傳世?易安居士又如何在宋詞中備受推崇?皆因世人愚昧,偏說什么女子無才便是德,卻不知不讀書,不明理,如何曉得德之涵義?我抄的書,又不會署我的名字,外人怎能知道是誰抄的書?我再仿照你的筆跡,外人就更不知道了。”
說完,她又道:“至于你說累著我,你和哥哥一個上學,一個做官,都是大忙人,我在家能有什么事?除了赴宴吃酒,便是在家頑耍,空閑的時候多著呢,哪里會累著。再說,抄書又不急于一時,我慢慢地抄寫就是?!?
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須得持之以恒,黛玉本就沒打算一時之間就抄寫千萬卷。
林智默然半晌,笑道:“姐姐仿照我的筆跡,豈不是便宜我了?我在外面上學讀書,結交了不少同窗好友,他們認了出來,還當我大方體貼呢!”
黛玉笑道:“那依你該當如何?”
林智拍了一下大腿,道:“依我說,咱們家又不是迂腐人家,崇尚什么勞什子女子無才便是德,姐姐只管抄寫姐姐的,不妨起個別名,正經(jīng)像個文人才好。署名后,日子久了,外面都知道姐姐的好處,在清流中名聲也好?!?
黛玉像林如海,有林家遺風,本就是一派文人做派,絕非不好名的人,她爭強好勝,自恃奇才,每與人聯(lián)詩作詞,大多都高于眾人之上。她好名,乃是才名,出自本心,坦然而對,不似薛寶釵分明也好名,偏作山中高士,倒有一點虛偽的味道了。所謂山中高士,絕非隱士,而是等著山外有人聞名識之而青睞,并且三顧茅廬來請。
所以,黛玉聽了林智的提議,臉上喜動顏色,躍躍欲試。
林睿下班回來后聽說此事,并未阻止,他自覺妹妹才高八斗,遠勝于自己,自然不想她始終和尋常閨秀一般被約束于繡樓之中,所以建議道:“不僅如此,妹妹也可以做些詩詞文章,只需不露閨名,不叫人知道是你寫的,也可令民間傳閱,免得湮滅于世間。”
黛玉驚喜道:“哥哥不怕外面說我不遵守規(guī)矩?”
相較于抄寫書籍傳閱于人,她對林睿的說法更為動心。
她自小啟蒙,尤擅詩詞文章,林如海常說自己年輕時亦有所不及,黛玉其實很希望別人能看到自己的詩詞文章,繼而稱贊、誦讀。
林睿哈哈一笑,順了順她兩頰垂下來的小辮子,道:“理會外人的閑話作甚?只要咱們不說,外人怎么知道?再說,若是沒有傳閱出去,古往今來的那些詩詞佳作如何傳世?咱們須得取個別號,那才是真正的詩翁呢!”
黛玉聽了,喜不自勝。
經(jīng)由林如海熏陶,和林睿一樣,林智一向認為黛玉的傾世才華不該埋沒,自然沒有反對,搖頭晃腦地道:“取個什么別號?須得清新雅致些才好。”
黛玉望向林睿,道:“哥哥給我取一個?!?
林睿忽然想起黛玉三歲那年來了個癩頭和尚,嘴里念叨過什么絳珠,靈臺師父也說過什么絳珠,他那時早已明白世事,雖然林如海不曾說過自己的懷疑,林睿卻有所覺,便開口道:“若說別號,莫若絳珠二字如何?”
絳珠?黛玉心頭一震,只覺得魂魄有所觸動。
她念了兩遍,笑道:“這個別號我極喜歡,就叫絳珠?!?
林智拍手笑道:“好極!果然新雅!不過,絳珠居士未免太俗,雷同青蓮居士、易安居士,不如就叫絳珠仙子,姐姐天縱奇才,又有仙人之姿,可不就是世外仙姝嗎?”
黛玉聽了,搖了搖頭,不贊同地說道:“絳珠仙子?這不是明明白白告訴世人我是女子了?世上男兒,多不肯云自己遜于女子,若知詩詞文章出自女子之手,不知道該當用什么污穢語加以抨擊呢!再說,居士雖俗,卻大俗如大雅,便因世人都叫居士,才好與世俗同流。我活在世上,又不是超脫塵世,何必叫什么仙子,那才是俗氣透頂。”
林睿點頭道:“正是,妹妹說的極是,絳珠居士甚好?!?
黛玉想了想,又道:“也不必叫什么絳珠居士,絳珠二字便是極恰的美號了。”
她本性剛強,下了決定后,十分用心,林睿和林智都是我行我素的性子,縱遵守世俗規(guī)矩,卻在其中更按心意而行事,所以先幫黛玉挑了幾部外面絕對沒有字數(shù)算不得太多容易抄寫完成的絕世孤本出來。
黛玉每抄完一冊,林睿和林智便親自送到自家書肆里,供人抄閱,不收分文。
這樣無聲無息地送過去,外人不知,哪里會來抄寫?但是耐不住林睿和林智兄弟兩個的人脈,一個有同窗、同科、同僚,一個有無數(shù)同窗好友,兩兄弟漫不經(jīng)心地說這里出現(xiàn)一孤本,十分罕見,立刻就愛書成癡的文人跑過來一看究竟。
既云孤本,當然沒人認得真假,于是就有人請了在國子監(jiān)教書的當代大儒親看,待他確定內容是真的,競相傳閱抄寫。
任由外面抄閱之前,林睿囑咐掌柜的開口道:“此乃絳珠居士手稿,只供在書肆雅間抄閱,不會外賣,亦不外借,書肆雖不收分文,但卻不允任何人損傷手稿,誤了他人抄閱,故而抄閱之時,皆有伙計監(jiān)察?!?
世人敬惜字紙,更珍重書籍,有書籍令其傳抄已是十分感恩戴德,其有不應之理?
因此,抄本出現(xiàn)書肆之時,書肆立刻激增了無數(shù)讀書人,皆預備筆墨紙硯,等候抄寫,更有幾家書香門第的文人慕名而至,書香世家也沒有這樣的孤本啊,當然要抄寫一份。
短短時間里,手抄孤本供人傳抄的絳珠居士,在文人中的地位節(jié)節(jié)攀高。
原本沒人在意絳珠其人,耐不住這位絳珠居士十分大方,不似旁人那般敝帚自珍,也不是只抄寫一部孤本傳出來,而是源源不絕地抄寫送來,都是市面上見不到的,不知道有多少名臣大儒如獲至寶,每每絳珠新的手稿送到,必定聞風而至,幾乎打破了頭。
一個月后,黛玉趁機錄了一冊自己的詩詞。
其名曰葬花,乃因她將自己夢中所做的葬花詞列在其中,另有秋窗風雨夕、五美吟、桃花行等。這些詩詞吟從夢中而來,且十分憂傷無助,她因自己父母雙全,兄弟皆有,與人設詩社時不做此等凄冷之語,故而除了林如海,外人皆不知這些是她所做。
絳珠居士本已在文人中有了些名氣,再看其作,清麗、脫俗,布局精巧別致,非常人所及,無數(shù)文人拍案叫絕,競相傳閱,一時之間,長安城中洛陽紙貴。
黛玉興奮非常,她覺得自己找到了自己真正的愛好。
不同于哥哥弟弟做學問后可以為官做宰,原來,她也可以在世上文人中占有一席之地。
每次聽林睿和林智說外面稱贊絳珠居士之才,看過葬花詞后,許多人過目成誦,淚流三千尺,私下都在猜測絳珠居士來歷身份,有人說男,有人說女,也有人說是文壇巨儒,議論不一而足,黛玉總是眉開眼笑,胸臆之間滿是得意。
賈敏忙于林睿的婚事,不曾留心此事,全然不知自己兒女竟弄出這么大的動靜。等她在別家赴宴,聽說葬花詞后,偶聞幾句佳詞,登時嚇了一跳。
別人不知道,她常常出入黛玉書房,難道還能不知黛玉曾經(jīng)做過的一些筆墨?
那些孤本,她也在自己家見過,除了自己家,誰還能有第二部?
望著和諸位千金小姐們說說笑笑的黛玉,賈敏心里又氣又急,若不是在別人家作客,她早就質問黛玉了。賈敏見識雖高于眾人之上,到底是女子,又沒有像黛玉那般深受林如海當做男兒教養(yǎng),覺得此事太過出格,不成體統(tǒng)。
黛玉敏感非常,察覺到賈敏隱隱的怒氣,就知賈敏猜到了,她暗暗吐了吐舌頭,想起今日林睿休沐,連忙打發(fā)雪雁悄悄回去告訴林睿,千萬在賈敏生氣的時候替自己辯解。她和這家千金頗有交情,說有一件要緊東西忘記了,叫雪雁去取,很容易就和駕車的婆子出去了。
林睿聽說時,正和俞恒一處喝酒。
林家的書肆突然出現(xiàn)絳珠手稿詩詞,皆是孤本,俞恒如何不心生疑惑?那些孤本他都在林家看過,親自去了書肆一趟,看畢,一字不差。而且黛玉是他看著長大的,即使用的是顏體,不似平常所擅長之字跡,俞恒依舊認了出來,故來尋林睿一問。
林睿莞爾一笑,既不說是,也不說不是,斜眼看了看他,道:“難道你欲反對?”
俞恒聞,心里登時明白了j□j分。
他心悅黛玉,先是其才,然后是其心思品行,最后方是其貌,自然不在意黛玉才華勝過男兒,何況絳珠不曾泄露身份來歷,亦不會惹來是非。
黛玉極聰明,所用筆跡詩詞皆非外人所見,也只俞恒由林如海教導多時,比別人清楚。
就是親密如妙玉和曾凈、劉清泉等,亦不曾見過這些。
俞恒不自禁地隱隱感到十分驕傲,道:“雖說我不愿意壓抑玉兒天生的才氣,但是此事非同小可,還是小心謹慎些才好,莫叫外人知道。須知世上人心難測,眾口鑠金積毀銷骨,若有嫉妒玉兒者,必定流蜚語猛如虎,處處詆毀玉兒?!?
林睿聽了,對他更滿意了,他家就黛玉這么一個姑娘,當然不愿意她未來的夫婿是個迂腐板正沒有半點回旋的夫子。
林睿想了想,將雪雁來意說明,雪雁如今聰明得很,說話亦十分模糊,只說黛玉怕賈敏惱怒云云,林睿卻明白其中的意思,對俞恒道:“家慈必定知道了,妹妹怕家慈生氣,叫我替她說些好話,你有什么主意?!?
俞恒問道:“岳母在旁人府上不好發(fā)作,想必得回到家解決,幾時回來?”
林睿亦不知曉,忙問雪雁。
雪雁笑嘻嘻地道:“今兒是喜事,得午后才散席呢。”
林睿點了點頭,問俞恒如何。
俞恒道:“只管交給我罷,你不用擔心?!碑敿锤孓o。
俞恒卻沒有說明該當如何解決,林睿恨恨地看了他一眼,他素知俞恒性子,他既不說,自己也不好詢問,只得送他離開。
用罷午飯,林睿左右無事,正在心中籌措語,好替黛玉緩解賈敏之怒,忽聽人通報說,六宮都總管丁奇帶著一眾小太監(jiān),騎馬過來。他連忙迎了出去,方引進來,便聽丁奇說奉俞皇后懿旨,接黛玉入宮覲見。
林睿一怔,忙命人去接黛玉回來。
俞恒說的法子,就是請俞皇后給黛玉撐腰,免得賈敏責怪她么?林睿想到。
黛玉正擔心賈敏惱了自己,很有些坐臥不寧,賈敏臉上亦無好聲色,聞聽此信,忙向主人告罪,未等席散便攜黛玉回家,讓黛玉更換衣裳,坐了一頂小轎進宮。
黛玉進京數(shù)年,這是頭一回拜見俞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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