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林睿和林智兄弟兩個每每為難俞恒,皆是林如海出面安撫,噓寒問暖,慈愛非常,愈加得到俞恒十二萬分的感激,哪知一切都在林如海算計之中。又因起先林睿和林智兄弟把俞恒揍得僅是青腫了些,并沒有傷筋動骨破皮,賈敏見兄弟兩個知道輕重,揍過一回后再沒動過手,而是在別處挑剔俞恒,便放下心來,任由他們?nèi)齻€自己折騰。
不過,日子久了,看到林睿和林智如此,俞恒總是坦然受之,從未說過他們的不是,作為岳母的賈敏難免心疼起來,叫來林睿和林智說了一頓。林睿和林智只好答應(yīng),暗恨俞恒好心計,至于日后會不會再為難俞恒,那必然不會讓父母知道。
黛玉知道后,只說了一句:“竟是別為了這些誤了讀書?!?
隨即,便不再多說了。
林睿和林智是嫡親的兄弟,舍不得自己,俞恒卻是定親的良人,受傷不好,黛玉左右為難,索性兩不相幫,假裝毫不在意,故曰讀書要緊。
距明年鄉(xiāng)試不到一年時光了,黛玉固知兄弟們滿腹經(jīng)綸,平常做的文章自己常見,遠比今年鄉(xiāng)試考卷文章好,但是不能掉以輕心。林如海一想也是,索性讓他們自去姑蘇,書院先生學(xué)生極多,又有多年的經(jīng)驗,比自己清閑時才教導(dǎo)他們強十倍去。
林睿和俞恒聽了林如海的話,想起自己離開書院多年,甚是思念舊日同窗,便依拜別林如海和賈敏,擇日啟程,去了姑蘇。與他們同行的,還有林智。
林智今已經(jīng)八歲了,本該二年后去求學(xué),然而后年他們闔家進京,不能單留他一人去書院讀書。林如海心下甚為可惜,思忖再三,便讓林睿和俞恒帶林智一起過去,一則是為了讓他讀書,二則便是見識些人情同窗往來,省得一人在家中,卻少了友人。
林智從五歲至今跟了方先生上了幾年學(xué),漸知世事,身上孩氣漸去,早就想往外面去見識見識了,只是年紀(jì)小,被約束在家中上學(xué)。今見林如海如此,頓時喜出望外,在臨走之前,他卻又猶豫起來,舍不得離開黛玉。
林智可謂是跟著黛玉長大的,住在黛玉身邊比父母都長久,見他這般,黛玉自是感動不已,好生勸了幾句,說在家等他回來,他方依依不舍地跟林睿、俞恒等人去了。
卻說林睿兄弟和俞恒出門去姑蘇后,外面諸事難以記述。單說黛玉雖未定親,但兩家皆有意,來年進京便定,賈敏原教她收斂素日的性子,但黛玉本性如此,依舊任意縱性,兄弟不在家,略覺寂寞,遂撇開管家理事,徑自隨著方先生上學(xué),學(xué)的還是和從前一樣。
方先生在林家多年,年紀(jì)愈大,漸覺力不從心,又見自己所教這兄弟姊妹三個皆是有一無二的,尤其是黛玉,自覺心滿意足。今看林睿兄弟等都不必自己再教導(dǎo),只剩黛玉一人,想來再過一二年該定親了,便向林如海提出辭館之意。
林如海正想著自家進京后該當(dāng)如何安置方先生,本打算依舊薦他去姑蘇書院,見他以年老辭之,忙請他再教黛玉一年。方先生聽說只一年而已,便應(yīng)了。
因此,現(xiàn)今是方先生在林家最后一年了。
黛玉知曉后,學(xué)得愈加用心。
方先生不做官二十余年了,素日精研金石書畫,教導(dǎo)四書五經(jīng)反是小道,見黛玉隨自己學(xué)習(xí)時每每聞一知十、舉一反三,聰慧遠勝林睿和林智,想到她并非男兒,終究不走科舉之路,遂將自己一身所學(xué)都傳授給她。
黛玉受寵若驚,這些她固然都學(xué)過,但只在林如海和賈敏清閑之際方學(xué),又因自己上學(xué),未曾延請教導(dǎo)琴棋書畫的先生,得方先生如此看重,黛玉連忙拜謝。
林如海本非俗人,亦不叫女兒墮入凡俗一流,見狀,不驚反喜,大為贊同。
賈敏見黛玉功課甚多,往日半日上學(xué),半日跟自己學(xué)管家,現(xiàn)今后者都用來上學(xué)了,時時不得清閑,她聽林如海這么說,亦不好反對,好在黛玉雖小,管家算賬針黹女工等都學(xué)到手了,便不再十分督促,反令她好生用功。
這日放學(xué)回來,黛玉做完功課,百無聊賴之際,拿起針線做了幾針,忽見白鷺進來,身后兩個婆子,一個捧著一件鶴氅,一個捧著兩套冬衣。
黛玉問道:“我的衣裳做好了?老爺太太和大爺二爺、俞大爺那里可都得了?”
白鷺道:“我只管姑娘的,別的不歸我管。不過姑娘既然問了,我叫人去問一聲就是?!?
黛玉聽說,莞爾一笑,道:“免了,你自個兒做我的衣裳,熬的日子長些,你都做完了,外面的還能做不好?想來已經(jīng)打發(fā)人送去姑蘇了。他們臨走前,冬衣都是齊備的,現(xiàn)今做的不過是過年穿,恐怕隨著年貨一同送去了?!?
說著,叫雪雁收了衣裳,隨手拿起一根赤金點翠的簪子遞給白鷺,道:“不是什么好東西,能著過年戴罷?!?
白鷺?biāo)刂煊袷掷锷⒙?,忙謝過,正欲語,只見賈敏帶人進來,黛玉起身迎上去。
賈敏坐在黛玉家常坐的椅子上,接過黛玉親自奉上的茶,喝了一口放下,指著丫鬟捧著的錦盒,道:“姑蘇送來的,年下戴?!?
黛玉問道:“什么好東西,還巴巴兒地從姑蘇送來?”接在手里打開一看,卻是一對翡翠長簪,并一對翡翠鐲子,碧瑩瑩,水汪汪,清澈非常,一眼即可見到紅錦底襯。黛玉酷愛珠玉寶翠遠遠勝過金銀,翡翠雖不如白玉、碧玉之貴,但因其顏色好,通透無暇,故是黛玉心頭之物,今見這一對長簪和鐲子都是最上等的翡翠所琢,頓時愛不釋手。
黛玉把玩了片刻,細細看了一回,毫無瑕疵,長簪對鐲皆是并無花色,愈見天然,果然是自己所喜,問道:“誰送的?是哥哥還是智兒?”既從姑蘇送來的,想來唯有自家人了。
賈敏笑道:“是恒兒自己挑的石頭,剖開即現(xiàn)翡翠,知道你喜歡,請高手名匠雕琢的?!币娪岷闳绱?,賈敏不禁想起自己在家中待嫁時,林如海亦曾送了許多東西,其中也有簪子鐲子,自己亦曾回過香囊荷包等。俞恒果然有些林如海的風(fēng)范,尚未文定便送東西來,且是光明正大地送來。賈敏想到兩個孩子是定了的事,接到后,不能怪俞恒,遂拿過來給黛玉。
黛玉聽了這話,面上不禁一紅。她原想是兄弟記掛著自己,不曾想竟是俞恒。
不過,雖是羞澀,黛玉芳心之中卻油然生出一絲竊喜。
黛玉貼身的丫鬟自然都聽說了俞恒和黛玉的這件喜事,因都常見俞恒,自替黛玉歡喜非常,總比那些外面的人強,此時聞聲見狀,不由得抿嘴一笑。雪雁最是淘氣不過的了,連忙拿起錦盒中的鐲子套在黛玉腕上,簪子亦插在鬢中,朱顏綠鬢,果然好看。
賈敏端詳半日,暗嘆林家有女初長成,道:“是恒兒的心意,你好生收著罷?!?
黛玉見賈敏促狹地看著自己,竊喜之余,不免又責(zé)俞恒太過唐突。
等賈敏離開后,黛玉摘下簪鐲放回錦盒,命雪雁收好,對著鏡子中的自己呆呆出神。近來她常看些雜書,諸如會真記、牡丹亭等,才子佳人皆因小巧玩物撮合,或是鴛鴦,或是鳳凰,又或者是玉環(huán)金佩,鮫綃鸞絳,從而定下終身。今見俞恒忽送長簪對鐲,思及兩人鴛盟早定,黛玉不覺心動神搖,又喜又嘆。
所喜者,乃因兩人一處長大,自小親密,心意性格并無不投之處,許是個知己也未可知。所嘆者,兩人年紀(jì)皆輕,心性未定,雖有兩家定親之約,然而他將來回到京城,見慣了富貴,看到了佳人,是否如張生等人那般撇下鴛盟,另擇他人?
黛玉生性喜散不喜聚,看文觀書,旁人看最終團圓,她卻難免想得悲觀些。何況她聽林如海教導(dǎo),那些古今野史里并史上許多文豪多是負心薄幸之人,怎能不為之憂思?
在黛玉看來,唯獨如自己父親這般,才值得托付終身,俞恒能做到嗎?雖然父親為自己擇婿時曾說,林家之子不納妾,林家之婿亦如此,可是俞恒是俞皇后的親兄弟,家中一根獨苗,而自己生來體弱,近年方好,不知能否十分遵守。
想到此間,黛玉不覺淚下,恐人看到,忙用手帕拭了。
雪雁收好錦盒回身,笑道:“姑娘又多心了不是?俞大爺記掛著姑娘是好事,怎么到姑娘這里反擔(dān)心了呢?依我看,姑娘好好地在家,等俞大爺將來給姑娘掙個一品的鳳冠霞帔!”
黛玉啐道:“哪里來的胡話?沒有影兒的事,偏你來說?!?
雪雁道:“還說我呢,這做斗篷的皮子難道不是皇后娘娘賞賜叫俞大爺送來的?這樣好的皮子,在咱們江南尋常是買不到的,只北邊兒才有罷了,還有這斗篷的面子,也是皇后娘娘給的刻絲。老爺太太說了,在圣上跟前掛了名兒,便是定下了?!?
黛玉搖頭不語,尚未定下的事情,怎能不讓人患得患失?
至晚間林如海從賈敏口中得知俞恒所送之物,不禁輕輕哼了一聲,道:“倒也用心,只是眼看著考試在即,別太耽誤了功課?!?
賈敏笑道:“知道了,我回話時就這么說?!?
說畢,問道:“老爺看,他們兄弟兩個可能考上?雖說他們年紀(jì)輕輕就考中了秀才,可是鄉(xiāng)試囊括兩省萬千學(xué)子,若要拔得頭籌可不容易?!?
林如海道:“放心罷,他們兩個的火候早已到了,只需考中舉人,后年會試殿試他們必定高中金榜。殿試不必說,圣上親考。至于會試,他們亦能通過。倒是璉兒,不知是否能夠得中,今年在京城我見他的文章,略覺華麗浮躁了些,想是幾次落榜所致,非主考所好?!?
賈敏忙道:“后年的主考是誰?老爺沒提點璉兒幾句?”娘家就這么一個能撐得起門第的侄子,賈敏自是希望他早早考中出仕,免得娘家無人,惹人嘲諷。
林如海笑道:“我已提點過了,日后如何,看他的造化罷。主考是誰?我聽圣上說了,點的就是蘇大人。不過此事十分隱秘,外人不知,你別說給外人聽,我連睿兒和恒兒都沒告訴,他們文章本事好,不必如此按著主考所好應(yīng)試?!?
賈敏聽了,登時放下心來。
蘇黎性子冷傲,但有一件便是他從不徇私,不必擔(dān)心考場上有人營私舞弊。
過完年,賈敏緩緩地收拾東西,家里的東西,林睿娶親的聘禮,給黛玉攢的嫁妝等等,尤其是他們家這么些年來攢的書籍字畫等等,都得帶走。如此東西,千頭萬緒,都需要賈敏親自料理清楚,除此之外,又打發(fā)人先進京修繕收拾舊宅。既已打算回京,想來是要久住了,聽林如海話里話外的意思,也是想在京城得了清閑之職,就是不知道長慶帝如何了。
大年初一起始,已改元為長慶。
邸報送到江南林如海手中,便不再稱宣康了,而是長慶元年。
因今年是長慶帝登基后的頭一年,普天同慶,京城之中亦極是熱鬧。長慶帝寬厚,底下人等自是笑容滿面。過完正月,冊立大典在宮中舉行,一是俞皇后的冊后大典,一是皇太子的冊立大典,至于嬪妃等人的冊封統(tǒng)統(tǒng)定在十一月,尚有十個月。
俞老太太心中事了,閉門謝客,只在家中靜養(yǎng)。她心中最擔(dān)心的就是俞皇后和俞恒,如今俞皇后已受過冊封大典,太子亦然,俞恒的親事又有了著落,俞老太太自然歡喜不盡。
不過,因為兩家親事并未聲張,別人不知俞恒已定親,瞧著俞皇后和太子如日中天,仍舊有不少人托親戚故舊從中說和。他們膽敢如此,無非是因為俞恒家中沒有父母,自己本身無功于國,又有天煞孤星之名,許多勛貴之家還不愿意將女兒許給俞恒呢。
俞皇后和俞老太太心中感激林家,便是因此。
不管是世人所看,還是俞家自己眼中,俞恒雖是俞皇后的親兄弟,奈何一身白衣,又沒有父母兄弟,匹配不得黛玉,論身份,太子妃并諸皇妃的出身尚不及她。俞皇后當(dāng)年被選作太子妃時,原靠家世入選,而非俞家靠出了皇后發(fā)家,那時俞皇后的身份和如今的黛玉相差不離,并不比黛玉高,反而是林如海更有清名,乃是狀元。
因此,外人說和時,俞老太太早說俞恒已經(jīng)定了,不想別人不信,畢竟俞家沒有正經(jīng)向誰家提親下聘,俞老太太不耐煩再與之應(yīng)酬,遂如此托病在家。
黛玉從林如海和賈敏處得知消息,既為俞恒覺得歡喜,又擔(dān)憂俞老太太的身子。近年來常聽說俞老太太不好,她已是這么大的年紀(jì)了,如今雖然健朗如初,但老健春寒秋后熱,誰知如何?因此,平素黛玉幫襯賈敏打點東西,心里卻有自己的盤算,每逢賈敏往京城里送禮時,暗暗提點賈敏多送俞老太太些補品藥材等等。
黛玉能想到的,賈敏如何不知,何況俞老太太信中本就說明怕自己一時有個好歹,所以才急著為兩個孩子定下,不然,定會等到黛玉再大些方定。
如此韶華容易過,轉(zhuǎn)瞬又是一年秋,俞老太太每回來信,都說健朗如初,賈敏等人漸漸放下心來。這年八月下旬,天高云淡,桂子飄香,賈敏早就接連幾日坐在家中不出門,等得心焦不已,早就命人打探好幾回了,這時候鄉(xiāng)試該放榜了。
因方先生已于半月前辭館離開,黛玉無學(xué)可上,亦在屋里看書。
林睿和俞恒在金陵考試的時候,不放心林智一人在書院,遂帶他同往,打算考完試然后帶他一起回揚州來。他們七月初去了金陵,考試卻在八月,因此靜等了一月方于八月初九進貢院。此時,正是放榜之時。
雪雁在花園子里撿了許多桂花晾干做成一個枕頭,拿進來時,一身香氣襲人,見黛玉坐在窗下,紅衣舊書,如詩如畫,不禁笑道:“姑娘就不擔(dān)心?”
黛玉放下書,道:“擔(dān)心什么?中了固然歡喜,不中,過一二年又是秋闈。”
雪雁奇道:“姑娘素日爭強好勝的,怎么今兒卻不如此了?”
黛玉橫了她一眼,不再語。
白鷺見雪雁放下枕頭,扯著她出去,道:“姑娘心里焦慮非常,你來說這話。難道你沒瞧見你出門時,姑娘看書看到那里,你回來后還是看到那一頁?只是未露出來罷了。”
雪雁頓時恍然大悟,原來是假作平靜呢。
黛玉在屋里聽到她們說話,并未如何理會,走到窗前,望著窗外幾枚落葉翻飛,如同風(fēng)中的蝴蝶,蹁躚之間,靈動非常。
正在這時,雪雁笑容滿面地進來,道:“姑娘,報喜的到了?!?
黛玉聽了這話,忙回過身,問道:“你這小蹄子,既然到了,還不說給我聽?難道竟要我三催四請,你才說不成?”說話間,黛玉臉上泛著淡淡的笑意,雪雁說報喜,不管名次如何,必然是中了,只不知道是林睿中了,還是俞恒中了,或者兩人都中了。
雪雁笑嘻嘻地道:“姑娘莫急,先賞了錢,我再說?!?
黛玉道:“你們?nèi)ベ~房里各自領(lǐng)一吊錢就是。”
雪雁笑道:“誰沒見過一吊錢?好姑娘,將你的荷包賞我,我就說?!?
黛玉低頭一看,是白鷺做的荷包,里面沒裝金銀錁子,只有幾塊沉速,唯獨荷包上的針法與眾不同,因白鷺說是家傳,不肯外傳,雪雁央求了幾次不得,便要照著荷包學(xué)。黛玉摘下荷包拋過去,道:“給你,該說了罷?”
雪雁攥著荷包,笑道:“回姑娘,大爺中了第三名,俞大爺中了第七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