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在南際山龍湫峰上,我聽他吹奏著笛子,翻來覆去,總是那一首《剎那芳華》。我忍不住問他,他卻怔怔不答,神色落寞,象是有著滿腹的心事。我隱隱之中,覺得說不出的恐懼害怕,于是就借故大發(fā)雷霆,吵鬧著回神帝山去?!薄八樕絹碓诫y看,突然大喝了一聲,我登時呆住了。兩年多來,不管我如何胡鬧,他從來不曾數(shù)落過我,更別說呵斥了。心里又是害怕又是委屈,忍不住哭了起來。”“見我哭得哀切,他的臉色頓時和緩了,大為歉疚,不斷地哄我,最后終于告訴我,兩百多年前的這一天,他在這里親眼看著此生至愛的女人被渡送湯谷,心如刀絞,卻無能為力。”“那一刻,我象是被雷電劈著,腦中轟隆作響,心仿佛被什么緊緊揪住,疼得幾乎連呼吸也頓止了。也不知過了多久,才感覺到如潮水般翻涌的傷心妒怒,那個從未謀面的木族圣女,頃刻間超越汁玄青和公孫嬰侯,成為此生我最恨的人?!薄耙估?,他睡著了。我癡癡地看著月光下他的臉,突然那么厭恨我曾經(jīng)熱愛過的道道皺紋。如果他能遲生兩百多年,如果我能遇見他,當(dāng)他正少年,如果我能快快長大,如果……我想了無數(shù)個‘如果’,但就象他所說的那般,心如刀絞,卻無能為力?!薄拔以较朐绞峭闯蝗幻靼?,他永遠不會象我娘一樣,今生今世只疼我一個。因為他的心底,早在兩百年前已經(jīng)被另一個女人占據(jù)了。想到這里,心象是要撕裂開來了,淚水洶洶地涌出,忍不住抱住他,放聲大哭。”“他驚醒了,剛想問我出了什么事,我哭著緊緊地抱著他,就象從前看見那些女人勾引公孫嬰侯一樣,不顧一切地親吻他的嘴,淚水流到我和他的唇舌之間,酸甜苦辣,就象‘苦樂花’的滋味。體內(nèi)的火焰突然爆炸開來,痛楚地抽搐著,所有的腸子都仿佛揉到了一起……”“他呆了片刻,才回過神來,一把將我推開來,驚駭?shù)乜粗?,象是從不認(rèn)識一般。半天才干巴巴地說,他只是將我當(dāng)成了孩子,也以為我只是個孩子?!薄拔倚吲?,坐在地上,哭得渾身戰(zhàn)抖,斷斷續(xù)續(xù)地問他既然只當(dāng)我是個不相干的孩子,當(dāng)日為什么要救我?為什么不讓我孤零零地一個人死在雪山上,一了百了?又為什么要對我這么好?是不是想象公孫嬰侯一樣戲耍折磨我?”聽著洛姬雅低婉凄苦的聲聲追問,拓拔野臉頰如燒,仿佛又回到纖纖登位湯谷圣女前夜,仿佛又看見她握著雪鶴簪、傷心欲絕的眼神,心中更是一陣錐刺似的痛楚。流沙仙子道:“神農(nóng)聽著我哭問,整個人象石頭似的凝住了,緩緩地說,汁玄青母子的蠱毒之術(shù)是由他傳授的,當(dāng)日在皮母地丘里又沒能救我,心里愧疚難過,所以才千方百計,要將我徹底治好。又說他和我之間相差了將近三百歲,一個如朝霞,一個如暮日,是注定不可能遇在一起的?!薄拔衣犃烁觽?,哭得氣都喘不過來了,說:‘太遲啦,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喜歡上你了!我才不管你多少歲,人都是會長大,都是會老的,等我也變老了,不就可以在一起了么?’”“他的神色突然變得說不出的古怪,嘆了口氣,說:‘天下所有的人都會長大變老,惟獨你不會。汁玄青除了給你下了幾千種罕見奇毒之外,還拿你當(dāng)藥罐,嘗試‘不老之藥’。藥性入骨,無法解除。從一年多前起,你就再不能長大,更不會變老了?!蓖匕我靶闹写髣C,“不老之藥”相傳是女媧所創(chuàng),數(shù)千年來早已失傳。靈山十巫中的巫姑、巫真千方百計想要搜尋藥方,也始終功虧一簣。想不到汁玄青竟能煉成此藥,其蠱毒造詣之深,實是難以估量。流沙仙子柳眉一挑,格格笑道:“若是別的女子聽到這句話,多半早已心花怒放。但聽在我的耳中,卻象是焦雷并奏,怔怔地站著,連哭也哭不出來了。想到此生此世,永遠不能變老,和他之間再無半點可能,心中恨不能將汁玄青那老妖女碎尸萬段!”拓拔野心下黯然。這容顏永駐的“不老之藥”,一直是大荒女子夢寐以求的寶物,卻偏偏陰差陽錯,用在了普天之下最想變老的流沙仙子身上,真可謂世事無稽,造化弄人。流沙仙子咬牙道:“第二天,趁著神農(nóng)往龍湫瀑布濯洗草藥,我騎乘那歧獸,悄悄地離開南際山,飛往皮母地丘。春暖花開,地丘里斑斕如錦繡,汁玄青那老妖女正在照影峰上采擷花蜜,瞧見我,臉色頓時變了,想不到我竟然還活著,厲聲喝問我公孫青陽的下落?!薄拔倚闹斜瓚嵑蓿室庑χf,我將她兒子的肉合著骨頭一起燉爛了,全吃到了肚子里,‘銘心刻骨花’的毒性也就因此而解了。”“她信以為真,發(fā)瘋似的朝我沖來。若當(dāng)真和他動手,那時便有十個我,也抵不過她一根指頭。但我早已抱了同歸于盡之心,連死都不怕了,還怕她什么?”“我被她的‘地火刀’接連劈中,整個人象是要爆炸開來了。但她也中了我的子母針和幾十種蠱毒,全身青腫,雙雙摔落在鏡湖邊上。公孫嬰侯聞聲趕來,驚怒交集,一掌拍下,我想要還以顏色,卻已來不及了?!薄澳且凰查g,經(jīng)脈俱斷,千辛萬苦才壓制住的‘銘心刻骨’又盡數(shù)受激發(fā)作,全身象被烈火燒著,就象墜入了地獄,掉進了火海刀山……等我再醒來的時候,便聽見嘰嘰喳喳吵鬧之聲,看見身邊站了十個幾寸高的古怪小人……”拓拔野奇道:“靈山十巫?難道是神帝將你救出,送到靈山救治了么?”流沙仙子微微一笑,道:“不錯。原來就在公孫嬰侯想要殺我的時候,神農(nóng)趕到了。公孫嬰侯暴怒之下,撕去所有偽裝,狂性大發(fā),坦承這些年他用蠱毒所殺之人不計其數(shù)。既然天下人負(fù)他,他就要負(fù)天下人。”“還說他早已解開皮母地丘谷底的女媧封印,將‘混沌神獸’駕馭己用,只要他愿意,隨時都能讓天崩地裂,地火噴薄……”混沌神獸!拓拔野大凜,突然明白先前在谷外的平原上,公孫嬰侯為何能隨心所欲的操縱地縫與烈火了!流沙仙子冷笑道:“可惜公孫狗賊太小瞧他,高看自己啦。戰(zhàn)了不過數(shù)百合,神農(nóng)便將他和混沌獸一齊制伏,重新封入陰陽冥火壺中。而后又從黃帝那里借來了‘息壤神土’,將皮母地丘徹底封住?!薄昂撸@對賤人母子作惡多端,咎由自取,終于被封鎮(zhèn)在了不見天日的地底!神農(nóng)宅心仁厚,不愿散播他們的劣行,辱及公孫長泰的聲譽,十六年,一直對此絕口不提。也不愿我再去尋仇,孤身涉險,所以施展‘移天換地大法’,將皮母地丘的位置在地下橫移了數(shù)百里。一夜之間,皮母地丘就象是突然消失了。”頓了頓,又道:“他帶我來到靈山,是想向靈山十巫借取‘伏羲牙’,徹底解鎮(zhèn)我體內(nèi)的‘銘心刻骨’毒,誰想那十個老妖怪自大狂妄,對他素來甚為不服,這次有了機會,就吵吵嚷嚷著要與他比試,看看誰才是‘大荒第一藥神’。惟有勝得過他們,才有資格借取‘伏羲牙’。”“那十個老妖怪哪是他的對手?輪番上陣,幾天比試下來,輸了個一塌糊涂。老妖怪氣得哇哇亂叫,都說他是仗了‘赭鞭’的便宜,勝之不武。于是他又舍去赭鞭,重新比試,結(jié)果還是大勝?!薄笆畟€老妖怪氣得吹胡子瞪眼,惱羞成怒,說既然神農(nóng)是第一藥神,干嗎還要眼巴巴地借‘伏羲牙’來救人?竟然就此耍賴不借。他無奈之下,只好又主動提出再進行最后一次正式比斗,這回故意順著靈山十巫的意思,輸了‘藥神’之稱,甚至故意輸了赭鞭,終于使得那十個老妖怪心花怒放,甘心借‘伏羲牙’一用。”聽到此處,拓拔野才對這段大荒往事的來龍去脈知道了個大概,也明白她當(dāng)日為何千方百計也要殺十巫的銳氣,將赭鞭賺回手中。雖只聽她寥寥數(shù)語,但遙想神帝當(dāng)年,談笑間降魔伏妖,風(fēng)姿絕世,更將俗名神器視若草芥,拱手讓人,不由得心馳神蕩,敬服不已。流沙仙子神色凄然,低聲道:“伏羲牙鎮(zhèn)伏了我體內(nèi)所有的蠱毒,卻也切斷了我和他之間的所有關(guān)聯(lián)。自靈山下來,已是黃昏。晚霞漫天,蝙蝠紛飛,他微笑著說:‘夕陽再美,也不過是片刻光景。終有一天,你會明白的?!薄拔蚁胍f話,卻什么也說不出來??粗谋秤霸絹碓侥:?,象我娘一樣,終于消失在暮色里,淚水洶洶地涌出,象是又變回了從前那無依無靠的女孩。從那以后,天遙地廣,人海茫茫,我想要見他一面,都難如登天了……”說到這里,她的喉嚨象被噎住了,勉強一笑,不等說話,棺外又是“轟”地一聲炸響,火焰沖天狂舞,冰雪消融,又過了一周天。眼見青冥紫火又起,拓拔野急忙熄滅饕餮離火鼎,掖回袖中。指尖一涼,觸到一個冰冷圓滑之物,取出一看,是個龍眼大小的珠子,光芒閃耀,沖映在棺蓋上,幻影波蕩。只見千軍萬馬正奔騰沖殺,四周兇獸如潮,戰(zhàn)況激烈。赫然正是谷外情景?!肮碛爸??”拓拔野心中一凜,既而又是靈光霍閃,又驚又喜,笑道:“仙子,我們有法子離開此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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